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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姑姑们

 蒲公英读书 2018-12-11

大姑

正月时,在故乡父母家中,见到了大姑夫,问起大姑怎么没来,姑夫叹气说她身体不好,怎么不好,没去医院看看吗?到医院去查也没查出什么大毛病,但就是一身都疼。

看来现在大姑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记得前两年有一次听母亲说是大姑摔了一跤,腰背痛,打了电话给父亲,我便随父一道去探望。到了门前却没人,邻居说可能是去拜了菩萨,早就听说大姑信起了这个,菩萨有点什么事她都要赶去的,这会儿想起可能和她身体变坏有关吧?见到她时,大约已经好些了,没看出多少病痛,但我感觉大姑真的老了,高挑的身子也变得有些佝偻。十多年前父亲送我去学校,大姑正好也在一同随行,待安顿下来他们走后,还不怎么熟悉的舍友们就跑来对我说:“你姑姑可真高,有1米七多吧?”我这才注意到,大姑长得可真的挺高的,无怪表姐表哥们个个都挺拔高挑,就连与我年龄相仿的“红毛”当年似乎也比我们家小哥高不了多少,如今也长成一根“竹竿”似的,让我都有些认不出了。

大姑站在屋外院子里和父亲絮絮叨叨,说她的身体,说的更多的却是儿女的事,去年帮外出打工的小儿子带孩子,老二不高兴了,也要把孩子送过来。正说着,二表嫂领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微笑着从不远处走来……

印象中,大姑一直都为儿女的事尤其是儿子的事烦恼。大姑比父亲大,结婚也早,我小时候大表哥就结婚了,那时就开始隐约听大人们谈起大表哥大表嫂怎么不肖,大表哥甚至还和大姑打过架,大姑每次说到他总是伤心又气愤。我也就在那次才听说大表哥随表嫂一家迁去了浙江。

大姑家是我儿时去得最多的亲戚家,给了我很多温暖的记忆。大姑家离我们家只有十几公里的路程,很多个寒假我们兄妹都会去那里做客。感觉那里木柴木炭特别多,所以特别温暖。还有种叫作“松光”的东西,点着一支,既暖和,又可照明,还有一股奇异的香味——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就是松树脂,而且在我曾经工作的地方随处可见,但我童年时的感觉却再也没了,我甚至固执地认为那“松光”不是这松脂,而是一种只存在于我大姑姑家并且只存在于我童年的“年”里的温暖奇妙而且有些神秘的东西,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也永远不可能再见到了。就在那温暖奇异而神秘的“松光”的照耀下,我看着表姐们打毛线,有时硬拉着她们陪我玩扑克,更多的时候则是逗好哭的表妹……记得大姑家旁边就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我们走小路去时还会经过一条断续的石板桥,我每次还会有些害怕,并因此被哥哥们取笑,走小路还会路过大表姐家,有一次中途进去歇息,还看到了表姐夫藏书不多的书柜里竟然有本王蒙的《青春万岁》。长大后就很少去了,隐约听说在一次大洪水中大姑家原来的房子被淹了,重新选址建了一陈。但我竟然一直没见到过,所以那次我不只见到久违的大姑,也见到了未曾谋面的大姑的“新”家,房子比原来的小多了,也简陋多了,门口也只有一条浅浅的小水沟。

我明白,很多年过去了。

表姐表哥甚至表妹都早已经各自有了自己的小家,房子小些已经没有什么妨碍了。大姑也老了。大姑家是我儿时去得最多的亲戚家,给了我很多温暖的记忆,但其实我对大姑自身的印象却一直都是模糊的。静下心来,我只能想起她长得高挑削瘦,面容冷峻,说起来和奶奶颇有些神似,育有三儿三女,这一点和奶奶也很相近,父亲兄妹共有八个呢。还有她的异乡口音,大姑家虽距我家只二三十华里,可毕竟隶属另一个县,方言和我们有很大的不同,我从小听大姑说话就是那里的口音,甚至以为大姑就是那个村庄出生的呢。我不知道大姑的身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好的,我好像就是从那年开始听说的,可能和生养了这么多孩子也有关吧,就像奶奶,一向沉默寡言的奶奶病逝前看起来一直很精干也很健康。积劳成疾并不只是一个轻描淡写的词,疾病的种子很多年前就隐藏在大姑的身体内,像当年藏在奶奶身体内一样。

其实在这之前,我们就已经感觉到了大姑的老。小弟结婚那年,家里人忙成一团,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大姑夫问大姑到了没有。她没有在故乡赶上亲戚们的“大部队”,独自一个直接赶来了,按时间推算早该到了呀,于是家人派出小哥骑上摩托跑遍小城的大街小巷,四处寻找大姑,但是一直不见踪影。到晚上姑夫终于打来电话,告知大姑已经回去,说是找不到我家(她曾来过的),就跑到街上去找大哥工作所在的法院,但也没找到大哥,她就又搭上车回去了……

我在那陈陌生的小小而空空的房子里转悠时,心里忽然就有了种悲凉感,大姑不会觉得孤寂吗?大姑家原来多热闹呀!我不知道大姑什么时候开始拜起菩萨来的,我想可能和这也有关吧?虽然她为儿子们打拼仗和孙子的调皮不听说烦扰,可如果连孙子也不在身边,她的家里该有多空荡呀?

母亲有次和我说,大姑现在身体一有不适就打电话给父亲,去年父母刚搬回故乡那会,父亲很累,身体也有些不舒服,没顾上,还不高兴呢。

大姑老了,家里也变得空荡,儿女都不在身边,病痛心烦时想起娘家人,祖父祖母还有伯父都去世了,她只有找我父亲——她的大弟——诉诉苦,说说话了,为她的病痛,也为她的孤寂。

二姑

“你这要死的到底想干什么?”熟睡中的我被二姑弄醒,睁开惺忪的睡眼,只见床那头的二姑侧起身,双目圆睁,眦牙咧嘴,正对着我大声吼叫,一双脚还在我这头跺个不停……我吓坏了,但一会儿功夫她就没事人一样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对二姑说起这事,她苦笑着说:“我肯定是又梦见你那个死鬼姑夫带了野女人回来。”

从那时起,年少的我开始隐约知道一些二姑的心酸事了。平时也听到父母说到二姑夫,他本来很早就在邻县一个乡当上了乡长(我也曾听二姑讲过开始那段幸福的日子,没念过书的她还随着姑夫的调动学会了一口像模像样普通话),可就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撤了,甚至还进过监狱,言语之下有种惋惜和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感。但当二姑提出和姑夫离婚时,却遭到了她的父母兄妹包括我父母的一致反对,我曾听到二姑和父亲激烈的争论,没有听清具体内容,只听得二姑声音很大,很激动。父亲是爷爷家唯一有些文化且也见过些世面的人,他都这么强烈反对,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我上高中时,一次二姑竟然跑到我的宿舍里来了,竟然要我帮她写诉状,她要和姑夫离婚,我父亲和其他家里人都不肯帮她写,她就跑来找我了。我当时听了她来意之后,站在一帮舍友们面前直望着她发呆,末了我说我不会写诉状。望着二姑失望着远去的背影,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可父母都不肯写我怎么可能帮她写,而且我也真的不会写。陪她来的是一位村里的婶子,丈夫开车的住到城郊来了,这我是知道的,但我不知道她和二姑还是闺蜜,无怪她竟然能找到这里来。我后来从她口中听到当年二姑出嫁时并不怎么愿意的,是家人的意思,亲上加亲,她当时作为好友还劝过她,没想到现在成这样子了。我早知道我们家和二姑夫家原本就有亲戚关系,二姑夫的妈妈我们喊大姨奶奶,父亲喊大姨,但我原以为是远亲,没想到大姨奶奶竟然就是奶奶的亲姐姐,那二姑与二姑夫就是亲亲的表兄妹了,早先中国最流行的结亲方式,这可是近亲呀,不过好在二姑家三个儿子不仅仅都健健康康,而且甚至可称得上高大英俊呢。二姑夫我年幼时见过一面,面相有些英气,但个子不高。

虽然二姑夫带女人回家带给二姑很深的伤害和刺激,以致她在睡梦中都无法忘记和平静,但其实二姑夫很少回家。那次二姑就是找那个女的才找到那位婶子继而找到我的。那个时候,二姑就已经开始踏上了漫长的寻夫之路。有时她会到我家歇息一两天,告诉我们她在哪儿哪儿(多是周边县市的街道角落)发现了二姑夫,可是等她跑过去,却不见了踪影“我差一点点就抓到他了!”她的语气里悲哀中竟然会有一丝丝的兴奋。有一次她和大表哥一同发现了姑夫,她让大表哥去教训一下姑夫,“她说蛮话,让我打他一巴掌,可他毕竟是我父亲呀……”已为人父的大表哥对我们说。

很多年过去了。

我读书毕业参加工作然后结婚生女,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二姑更是难得见到,间或听到二姑的消息,她多半还是在到处找二姑夫,她要找到他,要和他离婚!

也许二姑夫也累了吧,前些年终于回到家,和二姑办理了离婚手续。我当时问了句:那二姑住哪儿呢?“当然还是住在杨家了”母亲不解地望着我,我也笑自己,杨家虽然是二姑夫的村庄,可也成了二姑的村庄,她还有三个儿子呢,再说,不住那儿,二姑还能住哪儿呢?二姑接着就听到二姑跟一个浙江老头跑了,“想嫁也要正儿八经找个人嫁呀”父母家人都这样说,仍是摇头无奈的语气,我惊讶之后也跟着摇头笑了笑。老人并不富裕,在浙江本地只能算很一般,二姑在那还要干活,有些收入而已,但二姑似乎挺满足,见到她笑呵呵的。

几年后,老人去世。二姑没有分到什么财产,据说老人家人连存折也不让她取,二姑跑到我家来忿忿不平地诉说,又是很激动的样子,我正好听到。其实老人也根本没什么财产,后来具体怎么样我也不太清楚。我在这之后见过她一次,是母亲陪她去看病,我开始看见她感觉胖了不少,细看感觉脸上好像有些浮肿,一听我这话她急了,但检查的结果却只是肠胃有些问题,母亲说她多虑了,是真的发福了呢。去年一次在父母家遇到二姑,说是刚从大表哥打工的地方回来,大表哥在珠海开了家旅馆,之后,父亲说她又去了浙江那个村庄,“你姑挺不错的,糊纸盒子一个月也能挣下一笔不错的收入呢。”父亲是笑着说的,而且不再摇头,也没了无奈的口气。

今年三月送父母回去时,在故乡意外地见到了二姑,她正好过来小住几日。我看到她还是那种笑呵呵的样子——我忽然想起其实二姑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即使是在她被二姑夫刺激得有些神经质的时候,在她苦涩艰辛地寻夫的那么多年里,在她和父亲等家人激烈的争论以至于大声喊叫之后,她脸上就会露出这种表情,这曾经让我也包括我父母家人及周围的乡邻们都觉得她好像不太在乎,简直有些没心没肺。可是,离婚却是她一直没有动摇的信念,即便她的父母兄长乡亲朋友们相劝也不能改变,为此不惜把大把的年华消耗在漫长无望的寻夫路上,她的这份执着也让周围的亲人朋友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无疑,她像普通乡村妇女一样能吃苦,而且还更为乐观,但她对于那名存实亡的婚姻却不肯像一般的乡村妇女(其实应该说是中国传统妇女)那样将就。在她历尽艰辛,终于摆脱那段婚姻后,遇上一个浙江老人并随他去了浙江,虽然被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所不屑乃至鄙视,但她仍然很坚决,我想她肯定是感受到了温暖,哪怕只有很微弱的一点点,毕竟她经历寒冬太久了,所以其实我们应该祝福她。现在老人走了,她在他死后经历了一些委屈,但她还愿意再次去那儿,肯定不只为在那儿她能在孙子都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还能赚到钱。原本每次想起二姑我都只是慨叹同情,当我那次看到她的笑脸时,我忽然觉得,我其实应该敬重她,当然更要祝福她!

三姑

三姑家离我家的地理位置最近,她就嫁在本村,甚至离我家就几步远,但我却一直觉得她离我很远,是四个姑姑中,甚至是父亲八个兄妹中我感觉最陌生的。

我只是模糊地听说三姑性格挺强,在她未出嫁前,曾让单纯善良的母亲受过她很多委屈。但我见到她时,只感觉到了她的沉默寡言。

对于三姑夫我的了解却更多些。

三姑夫是个乡村医生,虽然也种田种地,但长得白净斯文,像个书生。村卫生所挺大的,长长的走廊,两边是一间一间的病房,三姑夫就在其中一间。有一次在那间病房里听他讲给三个儿子取名的由来,都是寓意良马跑千里或者干脆就是千里马。还有一次在村里马路边的露天电影场看了一部刘晓庆主演的电影,激动之余,回来就把自己能记得的所有剧情包括细节全部写在了三姑夫给的处方笺了,厚厚一大摞呢,让父母亲朋都惊叹了好一阵子,那可是我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进行的长篇“写作”。

后来,村卫生所解体,三姑夫把卫生所的老房子整体买了下来,自己在旁边盖了一幢小楼,开起了村里第一家个体诊所。除了生病就被父母领着或者拖着进去,印象最深的是节日时吃多了就偷偷去找三姑夫开化食丸吃,还有肚子里生了蛔虫三姑夫就变戏法似的从一个铁皮罐子里拿出彩色的宝塔糖给我们吃,好看又好吃,再就是不时看到一些因琐事纠纷喝了农药被送来灌洗肠胃的乡亲,有的抢救过来了有的就这样走了。再后来,三姑夫在卫生所这边还盖了幢房子,把家整个搬了过去,我就更少见到三姑了。

她家没搬之前,离我家很近,但我很少看到她,也很少见到三姑夫。只是常常见到她家门口有两个蜂箱,经常有蜜蜂嗡嗡叫,我们经过时要小心避开,见过一次三姑夫把蜂箱打开,任凭成群的蜜蜂缠绕在他全身,我们躲得远远的好奇地张望,当然他戴着个面纱类的东西,取出一块板子仔细地查看着什么,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蜂蜜,我在他家尝过一次,以致很多年后听到蜂蜜就想起那甜得发腻的滋味而有些抵触。

三姑生养了三个男孩,这在重男轻女的乡村是很让人羡慕的,但夫妇俩到了这时却都感觉美中不足,很想有个女孩,并一直以此为憾。不想几年后,就有人把一个刚出生的女婴遗弃在她家门口,而于他们则如上帝的恩赐,把这女儿视如掌上明珠。我在故乡时她还很小,前几年在父母家见到她时,她已在一所民办高中念书,个子还是小小的,爱笑,不爱说话,可后来听说她在学校可是个活跃分子,高年级的人都知道她,没多久就不肯在那个学校,三姑夫又想办法把她弄到另一所民办中学,不久又把她弄到一所公办普通高中,在哪个学校她都不安分,都有老师打电话来反映情况,经常旷课逃学,三姑和三姑夫及几个表弟都来找过她。最后她自己主动辍学,但却不肯回家,自己一人留在县城找事做,一次陪故乡的亲戚们逛街,每次经过美容美发或者婚纱摄影之类的店面,三姑的大儿媳都要往里瞅好久,看我一脸疑虑,旁边的伯母婶子告诉我,原来她是在找她那个小姑子,家里人来找过几次了都没找到呢,表弟媳告诉我,三姑特别宠这个小女儿,现在这个样子还不能说她坏话,一次她随口说了一句小表妹的不是,三姑竟然为这个冲到她家来和她吵架。后来听说小表妹确实在小城一家婚纱摄影店做事,一直到现在,家里无论谁怎么劝都无济于事,就只有随她了。

三姑共有三个儿子。老大继承了三姑夫的衣钵,成了一名乡村医生,现在村里又成立了村卫生所,父子俩都在卫生所里上班。老二小学时,初中时突然喜欢起读书来,之后成绩一直不错,高中虽然是在一所普通高中,考取了一所不错的大学,毕业后在奇瑞公司上班,后考研,毕业后到江苏一家与汽车有关的研究所上班。老三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学,学的计算机专业,现在上海打工,工资虽然不高,但对未来充满信心。有趣的是,三姑大儿媳是我大表嫂(二姑大儿媳)的妹妹,老二竟然又娶了我二嫂的妹妹,老二媳在医院生孩子时,我见到了在服侍照顾母女的三姑,她见到比我还高一头的女儿大惊。

今年正月,回到久别的故乡,饭后,忽然见到了三姑,她神情却有些恍惚,一会儿才明白,她在找我和兄弟们的儿女,要给压岁钱,我和二嫂忙阻拦,但她执意,嘴里嘟了一句:“以前老麻烦你们……”我心里忽然一动,原来沉默寡言的三姑心里什么都明白,她的两个儿子竟然都是亲上加亲(当然没有血缘关系了),也许也和她骨子里对亲情的看重有关吧?

 

 

小姑

 

时间是最无情的,转眼间,小姑离开人世已经好几年了。

那天,放下电话,泪水就无声地盈满了我的眼眶。

父亲有八个兄妹,小姑是最小的一个。她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因此小时候我经常跟着她。记得她那时还在念初中,学校离家有好几里路,有一次她把我带到学校去了,上课就跟她挤在一张凳子上,因为她个子高,坐在最后,老师也没怎么在意,所以尽管有些担心,还是相安无事。但过了不多会儿,我就想要小便了,开始还因为怕老师发现不敢动,后来实在憋不住了,就和小姑说了一声,便偷偷从教室后面溜了出去。可我拉完尿后却怎么也不敢再进教室去了,这个陌生的地方也让我感到有些害怕,虽然想到回家的路自己一个人从未走过,迟疑了很久还是一个人摸索着回去了,害得小姑到处去找我。小姑后来一提起这事就大笑,我也对这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也还记得小姑在那如今已不再存在的昏暗的老屋里读书的样子,神情很专注,她读书的声音也特别好听,像唱歌一样。

小姑初中毕业后就回来帮着爷爷奶奶干农活和做家务了,我则开始上学了,父亲和大伯另盖了一间房子住,我也随着从那现在已不存在的老屋搬了出来,与小姑呆在一块的时间就少了。

小姑结婚了,我还记得小姑在婚礼上“哭嫁”的样子,虽然这只是一种风俗,但小姑真的哭得很伤心,看她跪在一个个老人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我也忍不住有点想哭了,说实话,我真的有点舍不得小姑。

好在小姑嫁得并不远,离我和奶奶家只有两三里的路程,我自己就可以跑去。记得第一次好像我是带了小弟去的,她家就在村庄入口处,很好找,可我们到了她家门口却不敢进去,小姑知道后赶忙跑了出来,嗔怪着把我们拉进去。

我好奇地打量着小姑的这个“新”家。姑夫一家是浙江移民,勤劳肯干,姑夫就在种田之外还跟着他父亲学得了一手瓦匠的好手艺,他们家盖的房子在那时的村里算比较好的,崭新的瓦房,宽大的院子,屋旁还有一块小菜地,我就很喜欢到那块小菜地上去玩,还喜欢和姑夫的小妹妹玩——我满心欢喜地暗自为小姑庆幸着。后来小姑随她公公婆婆一家去了浙江,我更为她感到高兴,因为现在浙江生活水平远远高于我们这里呀,但却没想到……

其实现在想起来,小姑的悲剧也许早就开始了。因为路不远,小姑经常跑回奶奶家,我依稀记得小姑有好几次都是来向奶奶哭诉的,要强的奶奶还赶去过姑夫家。姑夫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但他们是和父母兄妹住在一块的,小姑与公婆和小叔子的关系好像都不太好,也听到过她埋怨姑夫太老实,公婆宠小叔子等等。她的小叔子是个有文化的人,高中毕业复读了多年仍然没有考上学校,我看见他倒总是面带微笑的,但性情可能变得有些古怪,他们家搬到浙江去时,不知为何他和妻子没去,留了下来。后来他去浙江可能是看到小姑家过得还好吧,很不高兴,大发脾气,甚至在小姑死的前几年有次竟然在饭菜里下了毒,后来他良心不安,忍不住说了出来,及时去了医院才使小姑一家幸免于难,因为是亲人就那样算了。没想到,这次小姑竟然自己喝了农药……

说实话,这次父亲和大伯叔叔们(包括我)都有些怀疑是不是又被下了毒,可是相隔这么远,有什么证据?又能怎么样?小姑喝了农药被送往医院的消息,还是故乡一个在那打工的人来告诉的,父亲和大伯叔叔们急忙赶去了。当时小姑还处在昏迷状态,大家都盼望着能有奇迹发生,我也在心里默默地为小姑祈祷,我相信小姑一定会醒过来的,但是最后……放下家里报信的电话,泪水就盈满了我的眼眶……

我也是在那时才听到父母说起以前她小叔子下毒的事(我真想像不出他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来,他看起来是个常常带着笑脸的和善的书生呀,人心到底有多深,多么不可思议?),也才知道小姑去浙江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心向往之,而是不大情愿去的,主要因为与小叔子不和,小叔子不去,她就只好去了。浙江虽然经济比我们这发达,但小姑去时年龄已经不小,一大家子的人,虽然姑夫老家在那儿,可属于他们的什么都没有了,连住的房子都没有呀。当然到了那里也不时听到他们的好消息,两人都即可种田又可进工厂,收入比在故乡还是强多了。爷爷去世的时候小姑回来过,看起来年轻了许多,一口的浙江腔,说起话来很快,(记得我就是听到小姑说在浙江没什么人玩,都是拼命干活挣钱的。)虽然感觉有些陌生,也没怎么和她说话,但还是在心里为她感到高兴,虽然姑夫在砖瓦厂干活也挺累的,还摔伤过。可是,没想到,小姑就在那里那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说起小姑,我看见感情很少外露的父亲眼里也有泪光闪闪,这个他最小的妹妹,当年扎着长长的乌黑的辫子,在村里都是数得着的漂亮姑娘……

小姑去浙江后,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看到她写给父亲的信:每段都只有几句话,段与段之间还空了行,意思跳跃性也都 比较大,没有什么过渡。母亲说是因为小姑读书不多,又多年未提笔,小姑自己也在信中说很多字都忘记了怎么写,有很多意思表达不出来,但我却觉得读起来有点诗的味道,并且觉得小姑也许有写诗的天才,内容我忘记了,但记得信里面充满着希望与平和的喜悦,欣喜之余曾想过给小姑写封信的,但后来一直拖着没写,没想到这竟成为我永远的遗憾了……

谁也不知在那千里之遥的异乡,要强的小姑心里究竟藏着怎样的悲伤与哀痛,也许这份悲伤是早就已经埋在心里,到了远离故乡亲人的他乡就更感强烈,加上又遇到了什么事情才使她这样毅然决然地抛下三个可爱的孩子和忠厚的丈夫,抛下故乡这么多的亲人独自走入那不可知的另一个世界?

也许我那时写了信给小姑,从此与她通信,给她多带去些阳光,使她多一个倾诉的地方,也许她就不会这样匆匆而去?

……

小弟结婚时我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姑夫,他变得更加沉默,看上去甚至有些木讷,他身旁还有一个个子高高的英俊少年,听家人说才知他就是新河,就是那个曾经拖着长鼻涕,满地打滚,经常跟着他哥哥从他家跑到我们家来的小姑的小儿子?他已经17岁了,不念书了,和姑夫在一个工厂干活,他还有个小妹,是小姑在老家抱养的,离开这时还是抱在手上的,现在还在念书,听说成绩不错,小姑生前最疼爱她了。

眼前这个我已认不出的大男孩,,大人似的望着我腼腆地微笑着,他的母亲——我的小姑却已经不在了,我的眼眶不禁又盈满了泪水……

这次过年时多年未见的大姑家的表妹来坐客,聊起我的小姑她的小姨时,神色也有些黯然,她说她以前去浙江打工时还曾到过小姑家,什么事都是她做的,很可怜,小哥插进来说小姑夫还不悔改,悔改什么?我有些莫名其妙,那么老实的姑夫难道还会有什么花花肠子吗?还是好赌呀,小哥和表妹一同说起还没去浙江时姑夫就已染上了这个恶习,其实小姑的伤心除了与公婆、小叔子的矛盾外,和这个也有很大的关系。去浙江时姑夫的弟弟也想去的,公婆喜欢他也想让他去的,但后来因为姑夫曾过继给浙江那边一个老人才得以成行。他们搬家时还在出村不远处被人拦住向姑夫要赌债呢——这些我竟然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小姑,你的生命竟然有这么多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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