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留守的女人

 Jeff杰夫馆 2018-12-13

如果此刻孤单

不妨来找小贝


作者:金小贝

1

天刚擦黑,长更便把院门闭了,所有的灯都关掉。院里一片漆黑了。

豫西南乡村的初夏,白天金黄的日头热烈地炽烤着大地,能把庄稼人晒脱一层皮。夜里,微风一吹,热气即退,凉爽得比吹空调还舒服。

麦子入仓了,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新麦的香气——是的,麦子是香的,只有庄稼人可以闻到麦子的香气。

此时,村庄还没有入睡。女人呼喊孩子、男人的声音,孩子的嬉笑、哭闹声,猪的哼唧声,牲口吃草的咀嚼声,还有各种不明来源的声音,伴随着偶尔传来的布谷鸟“布谷布谷”的欢叫,使乡村的夜晚充满了氤氲的神秘。

女人召唤孩子的声音格外水,充满了娇嗔。

而女人吆喝男人,语气中似乎有了一些怨气,那当然是装的,那是让外人听的。

麦子收完了,秋庄稼也料理妥当了。如今庄稼人种地也很省力。像大豆、棉花这样的秋作物,需要锄地、清麦茬,还要打药、整枝打岔,又麻烦又费力气,就干脆不种了。

就种最省事的玉米。收割机把麦子一收,一浇水,除草剂一打,算是“封闭”了,一个月之内就不用管。

长更明天就要走了。这一走,又到年底才能回来。

他急火火地抱着杏儿来到床上,扯下她的衣服,把她亲了一遍又一遍。

末了,长更把杏儿揽在怀里,说:“杏儿,我走了,你要把咱们娃子看好。”

杏儿嗯了一声。她还沉浸在幸福之中。有男人疼真好。

停了一会儿,长更叹口气道:“唉,再也不得搂着你了。”

杏儿摸摸长更密密的头发,没吭声。每次长更回来,都会狠狠地爱她,尽管一连几天她都会混身酸疼,可她心里高兴。

长更在广州的建筑工地上打工,一想到他出门在外受苦,杏儿就心疼。

这次回来,长更花了三十五块钱给她买了一件衬衫。长更说这是城里女人穿的款式,穿上能看到NT,一看到城里女人的NT就想杏儿。

那天一到家,长更就迫不及待地关上门与杏儿亲热个够,然后让杏儿换上衬衫。

灯光下,杏儿的脸被映得像喝醉了酒。衬衫的料子很柔软,穿在身上就像没穿衣服一样,摸上去滑溜溜的,从肩膀一直滑到腰胯处,收了尾,就把圆溜溜的臀部露在外面。

她对着镜子扭了一下身子,领口处那枚桃红色的纽扣,就在乳沟处起起伏伏,惹得长更又晃了眼,伸了手去摸。

杏儿并不阻拦,任一双粗糙的手把她摸得心慌意乱,旋即又醉倒在长更的怀中……

杏儿用手抚摸着那枚纽扣,圆圆的,指甲大小,浮着光,樱桃似的,就在镜子里露出了微笑。长更知道她最喜欢这个颜色。

杏儿把抚摸纽扣的手缩了回来,摸了摸脸,还有些发烫。每次都是这样。她解了那枚纽扣,用撑子把衬衫撑起来,挂在衣柜里。她舍不得洗,这上面有长更的味道。

长更说:“我不在家,你可别穿。”

杏儿莞尔一笑:“就穿。”

长更知道杏儿是故意气他,也不计较,憨憨地笑笑:“穿就穿吧。”

杏儿回到床上,把脸贴在长更的胸口。

长更的鼾声渐渐匀称起来,杏儿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凝思。

屋子里透进了月光,大衣柜、梳妆台好像铺上了一层水润润的白纱。梳妆台的镜面斜对着窗户,把一面墙壁映得清晰可见。

杏儿看着那面墙壁,心底涌出了一股难言的滋味。她翻了身,把长更搂得更紧了。

2

鸡叫头遍,杏儿就醒了,外面灰楚楚的。她起身穿上月白色的T恤,趿拉着拖鞋,走到厢房。小枣睡得正香。

杏儿走进厨房,发现没水了,就提了桶,走到压水井边,抓住压杆试了几下,不出水,只好返回厨房舀了一瓢水,倒进压桶里做“引水”,再压,水就咕嘟咕嘟涌上来。

杏儿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一会儿功夫,白面馍便在馍筐里冒起了热气,玉米糁也散发出清甜的香气。又做了两个菜:一个洋葱炒鸡蛋,一个凉拌土豆丝儿。

堂屋的红椅子上,放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背包,里面是长更的行装,当然还有身份证、车票和人民币——它们放在靠最里的夹层里。杏儿新织的一双深蓝色手套放在最上边。

工地上总发,不用带。杏儿织手套的时候,长更说。

发的不结实,不暖和。杏儿说。

长更早就睁着眼躺在床上,默默地听着杏儿在院子里活动——压水井哗哗的水声,切菜刀在案板上有节奏的梆梆声,拖鞋敲击地面的啪啪声……她怕吵醒他,动作很轻。

他枕着胳膊,听着这些声音,回味着两个人的温存,感到格外的幸福和满足。

吃饭了长更。杏儿拖着长长的尾音喊道。

长更应了一声。杏儿已经把饭菜摆在吃饭桌上,小枣乖巧地坐在桌前,看见长更走来,亲热地叫了声爸爸。

长更摸了摸小枣的头,坐下来,给小枣夹了一筷子鸡蛋,把她的罩衣往脖子下边拽了拽。杏儿把一个馒头递到他手里,没说话。一时,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了。

长更抬起头,看见杏儿的眼睛有些雾气了,咳了一声,再看看小枣,朝杏儿使了个眼色。杏儿耷拉了睫毛,往嘴里扒饭。

白天的杏儿少了些晚上的妩媚,脸色黑里透着红,又带着常年田地劳动的土黄,一头油亮亮的黑发格外惹眼,被银色的发夹束在胸前,像三月间的河水一样滑润。

长更想起结婚的那天晚上,杏儿把一头秀发披下来,像缎子一样,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心。

杏儿低头吃饭,一句话都不说。看见她这个样子,长更心里也难受起来。

“春福几点来接你?”杏儿突然问。

“九点我们从家走,十点半能到邓县,赶上坐十一点的火车。”长更说。

杏儿抬头看了下墙上的挂钟,刚好八点。

杏儿慌起来,赶紧收拾碗筷。长更要帮她,被她制止了。“你坐那儿歇会吧。”

长更并不听,跟着她到厨房,她刷碗,他就站在旁边看。她拿出抹布擦锅台,长更从后面搂住她,把脸贴在她的头发上。杏儿丢了抹布,转过身抱住他,嘤嘤地哭了。

长更温柔地拭去她的眼泪,小声说:“别让小枣看见了。”

杏儿离开他的怀抱,用手背抹了抹眼泪,转过身,把洗净的案板靠在墙上。

3

椅子上搭着长更脱下的汗衫。临走的时候,他换上干净的藏青色T恤,跨上了春福的摩托车。

“嫂子,走了。”春福说。

“走了。”长更说。

杏儿笑着招招手。春福一踩油门,摩托车喷出一股蓝雾,向前匀速驶出十几米,就加了速。

杏儿站在门口,看见长更回头看了她一下,摆摆手,好像是叫她回屋。她在心里说,我偏不。

杏儿一直注视着,直到摩托车在门前通向村外的水泥路上越缩越小。

载着男人的摩托车消失了,杏儿的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越拉越长。小枣拉了一下杏儿的手,叫了声妈妈,她才惊醒过来,牵着小枣回家了。

屋里又静下来。小枣瘪了瘪嘴,坐在小椅子上。杏儿把她外面的罩衣脱下,揉进盆子里,用洗衣粉浸泡了一会儿,在袖口处打了肥皂使劲搓了搓,端起水盆倒进洗衣机里。

洗衣机轰隆隆地转起来,杏儿愣怔了一会儿,才挎了箩筐,到厢房去。

家里没有什么活了,可她不想停住手脚,总觉得手里握住一些什么东西才好。剩下的十几袋麦子在墙角码得整整齐齐。

长更说如今外边的面粉都兑了增白剂,还是自己打的粮食放心,叫杏儿磨着吃着。剩下的花生种还有一大袋,估计有七八十斤,榨成油,够后半年吃了。

去年的花生收成不好,瘪子太多,仁儿还小。杏儿拎了暖壶,带了几包方便面,一个大茶缸,午饭不回家,在地里摸了好几天,两亩花生总算点种好了。

浇水是个麻烦事,她又不会开机动三轮车,一桶一桶拎水也不方便。大春的花生地正好和她离得不远,他就开了三轮车,车厢里铺了厚塑料布,在井里抽了水,拉到地头,头天浇自己的,第二天浇杏儿的。

四五月间,花生长出了坚硬的细针,垂到地面,伸到土坷垃里。杏儿知道这是花生的关键时期,就和怀孩子一样,营养一定得跟上。老天爷却偏偏开始耍起了性子,一连俩月没下一滴雨。

大春看顶不住,早早浇起了水,他开着机动三轮车去地里,碰到了杏儿,她戴着草帽,脸被晒得红红的。

大春说:“我这浇完了就去帮你浇。”

“那真是麻烦你了。”

杏儿一边心焦地等着大春,一边担水浇地,能浇一点是一点吧。一瓢水泼下去,灰白的土坷垃立刻成了褐色,水瞬间就被吸干,等到杏儿转身浇下一棵时,地面又恢复了原色。

杏儿也渴得要命,她拿起水壶,灌了一阵凉白开,擦了擦嘴。汗水顺着她的脖子流下来,把胸口的T恤溻湿了一大片。

太阳快要躲起来的时候,大春开着机动三轮车来到杏儿的地头。

杏儿正伸着腿铺摊在地当中歇息,两只水桶倒在地垄里,扁担的一头胡乱挂着桶梁,另一头勾住了一株秧苗,把这颗可怜巴巴的花生秧蹂躏得一塌糊涂。

看见大春来了,杏儿赶紧站起来。

“来晚了。”大春说着把火熄了。

“不晚不晚。”杏儿感激地不知说啥好,手忙脚乱地从车上往下卸水管,叠成扁形的塑料管盘成一圈,杏儿“嘿”了一声,也没把水管掂起来。

大春慌忙过来,说:“我弄吧,沉。”

大春把水管竖起来,顺着地垄往前滚,杏儿就站在车旁,盯住水管的末梢。

“到了。”大春叫道。

大春又大步走回来,把水管接好,杏儿早就配合地跑到另一头。

哗的一声,水喷了出来,杏儿赶紧用手捏了水管,让水流小一点,她怕冲坏了花生根。

“可不敢这样。”大春说着把水桶提过来,“还是得用水壶浇,费点劲不值啥。”

大春让杏儿站那儿接水,他拎着水桶来回跑。

月亮渐渐升起来,攀上了地头那棵粗壮的洋槐树,把它的枝叶勾勒成一幅水墨画。

凉风也起来了。

茅草丛发出簌簌的声音,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在窃窃私语,北边的几个坟丘在夜里模糊出淡淡的轮廓。

有大春在,杏儿一点也不害怕。

4

杏儿叹了口气,把花生种的口袋解开,捧了一捧,拿到厨房里,放进水瓢里泡上,她准备晚上打点花生豆浆喝,去年长更带回来的豆浆机还没用过几次。

“多让小枣喝点豆浆,补脑子。”长更总交代她。

今天一天,杏儿的心里都说不出的难受,干什么都没劲。每次长更走,她都会这样。

下午的时候,她去村南头菜园里摘了几个黄瓜,碰见人,依然笑盈盈地打招呼。她不想让人笑话,心里再苦,也不能写在脸上。

有同龄女人约杏儿第二天赶集,被她推辞了,没心情。

村支书田中才背着手站在自家楼门前,看见杏儿,问:“长更又走了?”

杏儿说:“走了。”

她低着头匆匆走过去,田中才看着她的背影,又说:“长更不在家,别乱跑了。”

杏儿装作没听见,脚步更快了。

傍晚,杏儿磨了豆浆,调了黄瓜,给小枣喂了一大碗,她也就着喝了几口。实在是没有胃口。早早地摊开被筒,安顿小枣睡觉。

整个村庄都入睡的时候,杏儿正躺在床上发呆,手机响了,她忙爬起来,伸了胳膊,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

“是我,你把门开开。”

“你咋这个时候过来了?小枣跟我一起睡哩。”杏儿小声道。

“想你了。”

杏儿看了看小枣,轻轻套上拖鞋,踮着脚跟走出去,拉开堂屋门。月光扑面而至,整个院子被照得亮堂堂的。

杏儿淌着月色走过去,拉开了门栓。

大春闪身进来,急迫地搂住杏儿,她趔了一下,把门插好,挡住了大春摸向她胸部的手,低声说:“你先站这儿别动。”

“咋了?”大春问。

杏儿没说话,快步走回堂屋,抹黑从卧室把小枣抱回厢房,放在小床上,盖好单子,从外边锁了门,这才向大春招招手,自己先进了堂屋。大春紧跟着,反手关上门,就扑向杏儿。

床“吱呀”了一声。

“你轻点。”杏儿小声道,“今晚的月亮太白了。”

可不是,窗户被一层薄薄的纱布挡着,几乎不起什么作用。月光透进来,照着梳妆台,在墙壁上映出了一大片白。

那晚,也是这样的月光,大春和杏儿浇完了地,月亮已经离开洋槐树的树梢老远了。

“走,大春,到我家给你炒俩菜。”杏儿以为大春会推辞,没想到他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高兴:“可中,最好再弄二两喝喝。”

农村的夜,人们总是睡得特别早,沉静得只剩下大春三轮车的突突声。大春先把车开回自家院子,洗了个冷水澡,就拎了酒瓶子直奔杏儿家。

当大春走进杏儿的楼门时,杏儿已经在堂屋里摆上了两道菜:一个醋泡花生,一个豆角炒肉。

“别嫌弃啊大春,冰箱里只剩下一块猪肉了,等过两天上集割点牛肉,再好好请你一顿。”

“就这都满意透了,你真是利索呀,一会儿功夫可拾掇俩菜,长更真是有福气。”大春说着把酒放到桌上。

杏儿见他拿酒,满脸的不高兴:“我这儿有酒,谁让你从自个家拿的,你咋不把锅也带来?”

大春把酒杯倒满,先咂了一口:“你还别说,我还就想把锅也带来呢,咱俩正好拢成一对儿。”

杏儿的脸腾地红了。她端起另一个酒杯倒满,说:“我陪兄弟喝一盅。”

二人推杯换盏,不大会儿一瓶酒就喝下去了一大半。大春突然攥住杏儿的手,舌头打着结说:“杏儿啊,我想女人想得不行,兰子都快一年没回来了。”

杏儿难为情地使劲往回缩,:“兄弟,过年估计她就回来了。”

“我等不上了。”

大春直勾勾地盯着杏儿,猛地俯下身子,抱住杏儿的腰,稍稍一用力,杏儿的两只脚就离了地。

迷迷糊糊中,杏儿被大春抱进了里屋,放到床上。

空气中弥漫着酒精的味道,夹杂着久违的男人气息,在逼仄的房间里升腾、发酵。

杏儿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伸出两只胳膊,搂住大春的脖子。

昏暗的灯泡摇晃起来,影影绰绰的飞蛾在屋顶乱窜,喝醉了酒似的。

窗纱被一阵风吹得掀起了一角,月亮煞白煞白的,把光亮毫不羞涩地投向地板、梳妆台。

杏儿看到了墙壁上映着的一片白光。

许久,大春悠悠地吐出一口气:“要不是兰子在那个老板那儿挣钱多,我真不想让她出去。一想到她每天捧着那些有钱老板的脚,我心里就不是滋味。”

杏儿扯了被单,盖住自己,说不清是羞耻,还是满足。

清醒之后,杏儿马上穿上了衣服,她不好意思在大春面前一丝不挂,尽管知道这样做是多余的。

杏儿劝大春:“你也不能这样说,兰子不也是为了家吗?她在足疗店挣得比长更都多,长更出的啥力,天天抬水泥、和石灰,黑不是黑,明不是明,你知足吧。”

5

夜更深了。村庄被一种静谧的情愫包围着。天空黑得像化不开的墨,月亮漂浮着的地方,成了深蓝色,干净、神秘。

村庄打起了鼾,鼾声慢慢从村口的池塘里、屋后的竹林里、南头的菜地里升起来,如催眠曲一般。

那些卧在圈里的猪羊,那些伏在麦秸垛上的鸡鸭,那些不知疲倦东游西逛的飞虫,那些白天辛苦了一天的锄头和箩筐,都睡了。

杏儿却睡不着。大春走了,她斜躺在床上,棉布薄毯搭在她的肚子上,手肘被压在头发下面,在浓浓的月色里渗出好看的光。

多少个日夜了,她都是这样度过。在长更刚出去打工的那段时间,她几乎夜夜失眠。

白天,杏儿在地里忙活,小枣就坐在地头,一根茅草、一只蚂蚱,她就能玩上半天。

杏儿只需隔一会儿叫她一声,叮嘱她不要乱跑。

有一次,她把半亩花生地锄完,抬头一看,不见了小枣,就惊慌地四处呼喊,后来在不远处的一个沟渠里看见她,软和的草地上,小枣蜷缩着睡着了。

金黄的夕阳余晖洒在小枣的身上,浸润着她脸上那嫩嫩的茸毛,她的鼻翼微微颤动,小嘴儿轻轻张开,嘴角挂着憨液。

杏儿的心里一阵钝痛,蹲下来轻轻抚摸她的小脸,轻轻地喊她。小枣睁开眼睛,笑脸在青草中绽开,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我在天上的云彩里走呢。”

这孩子真的很懂事,晚上从来不哭闹。村里没有幼儿园,像她这样年纪的孩子大都跟着父母下地。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杏儿就把她送给婆婆照看两天,一旦腾开手,就马上把她接过来。

小枣刚过完一岁生日,长更就出去打工了。再舍不得也没办法,村里人谁家不是这样。

女人们凑在一起的时候,谈论的是男人的工种,男人的工资,男人的归期。

没有人会问,整天进进出出一个人,你是怎么过的?

是啊,还能怎么过,一夜一夜地熬,一天一天地过呗。

白天做农活,做家务,照护小枣,或者上街赶个集,买一些牙刷、衣服、时兴的稀罕玩意儿,日子倒也不那么难熬。

一个女人,慢慢长夜固然难熬,但最怕的还是遇上什么事。

有一年的一个秋夜,杏儿从睡梦里惊醒,下起了大雨。割回来的辣椒还带着杆儿,垛在院子里,杏儿本想过两天晒干了,留着冬天晚上摘。冬天夜长,靠摘辣椒来打发时间也是一种消遣方式。

听到雨声,杏儿慌忙爬起来,跑到西厢房抱出遮雨布,先抻开,再用劲儿朝辣椒垛上扔,辣椒垛足足两人高,白天可以喊邻居来帮忙,大半夜的叫谁呢。

塑料布出溜下来好几次,她赶紧又跑回屋,拿了把桑杈,戳住一端,顶上去,再把另一端顶上去。

杏儿没顾得上穿雨衣,雨水糊住了她的眼睛,好像还混着辣椒的味道,又蛰又疼。

她手脚并用,最后总算是盖好了。

那一晚,杏儿感到从未有过的悲伤。

她用毛巾擦完身子,擦干头发,躲在被窝里,身子蜷缩成了一条蚕。

她把眼泪流在自己的手臂上,开始是几声不由自主、断断续续地抽泣,最后是泪如泉涌,却静默无声。

外边的闪电一道又一道,窗户一会儿亮一会儿暗,炸雷仿佛要把天劈开一个口子,或者是要把房子震塌,她捂着小枣的耳朵,嘴里念叨着不怕不怕。

其实,这话她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与大春交往有一年了吧。每次和他在一起之后,她都无法排遣深深的负罪感,尤其是农忙或是过年长更回来的时候。

可有什么用呢?长更还是会走的,大春还是会来的。

自从和大春好了之后,他确实帮了她不少忙,家里、地里的力气活,不用她张嘴,大春就替她收拾得妥妥当当。

有一次,俩人正亲热,大春说,咱俩好,你也别觉得对不住长更,说不定他在外边也找了人哩,男人谁能忍得住呢?

杏儿一听就恼了,一下子把大春从身上掀了下去,狠狠地说,你以为都像你一样,长更不是那种人……

6

门吱呀了一声。

睡梦中,杏儿感到胸口压了块石头一样憋闷,喘不过气来。等她清醒了,才发现身上有一个人,一只手在她身上蛇一样游弋。

“你咋又回来了大春?”杏儿费力把嘴巴从压迫中挣扎出来,轻声问。

男人不说话。杏儿感觉到那粗重的喘气声有点异常。

杏儿的脑子轰了一下,声音也恐惧得变了形:“你是谁?”

男人一把捂住她的嘴,仍不说话,只顾在她身上用力。

颤抖从杏儿的心脏传递到了全身,她拼命地扭动,头不停地摆动,两只手奋力向外推。

男人却如一座大山压在她身上,一边和她对抗,一边发出“吭吭哧哧”的声音。挣扎中,杏儿的嘴巴狠狠地咬了下去。

男人“哎呦”一声,从杏儿身上起来。杏儿立刻拉住了床头的开关绳。

灯光下,支书田中才正捂着耳朵,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

他赤身裸体,肥硕的乳房和油腻的肚子犹如一个肥胖的老女人,浑身散发出浓重的汗腥味和烟草味,令人窒息而恶心。

田中才压着杏儿的大腿,俯下那张此刻看起来凶狠的满是褶皱的脸,奸笑着说:“你个烂货,别装正经了,你和大春的事我都看见好几回了。你要是今儿不叫我睡一回,我明儿就把你的不要脸事说出去。”

杏儿被吓懵了,反抗的动作也停下来。

田中才见杏儿不动,再次扑上去,把脸贴向她,像发情的公猪一样哼哼着说:“杏儿啊,我都梦见你好几回了。”

杏儿被压倒在枕头上,她的头顶在床的靠背上,脖子窝住了,喘不上来气,嘴里呜呜直叫,两只脚踢腾了几下。

田中才稍稍欠身,腾出两只手,掐住杏儿的腰,往下面拽了拽,头还埋在杏儿的胸口上:“宝贝儿,叔可稀罕你……”

杏儿咬着下嘴唇,一声不响地躺着。她的小肘开始困疼,松开了紧攥着的双手。

杏儿闭着眼睛,感觉到自己慢慢地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来到院子里,来到村子里,来到河坡上的那片麦地里。

她看到一只灰突突的鸽子从金黄色的麦浪中冲上蓝天,留下一串古怪瘆人的哨响。那哨响把蓝天划开了一道缝,一股污浊的浑水从天空倾盆而下,如泥石流一样,把她和田中才裹得严严实实,透不过气。

她向前伸着两臂,奋力挣扎,嘴巴像鱼嘴一样,想向外吐泡,却灌进更多的泥浆……

不知什么时候,杏儿才从麻木中醒来。田中才早已离开,门还敞开着,堂屋门也没有关,一大片月光就无拘无束地泻进来。

杏儿起身,走到院子里。

院门也没有关,她却不想关了。月色里有一个小板凳,她感到了它透骨的冰凉。

杏儿坐下来,坐在一片月光里。月亮清冷地抚摸着她赤裸的身子,在地上画出一个影子,默默地陪着她。

杏儿抬起头,看向天空,那里有一大块麦地。一只鸟儿闪电般掠过麦梢,留下一个美丽的剪影。麦浪翻滚,香气四溢。一颗格外细长轻盈的燕麦从麦芒里跳出来,在风里扭动着腰肢,仿佛想跟随这只鸟而去。


作者:金小贝,一个世俗中的世俗女人。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