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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线活,密密缝出谁的心事?

 阿里山图书馆 2018-12-14
            


《红楼梦》里的女人们经常在做针线。
第七回,周瑞家的来薛姨妈处,进里间只见薛宝钗家常打扮,头上只挽着髻儿,伏在小炕桌上和丫鬟莺儿描花样子。主仆一同做女红,这是宝钗的日常,第八回宝玉来,掀帘依然看见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自从父亲去世,聪慧颖悟的她便把读书习字搁在了一边,而着意留心于“针黹家计”,为母亲分忧解劳。宝钗住进贾府,每日与姊妹们看书下棋,或做针黹。在天气转凉,夜复见长的秋冬季节,她把针线活计认真地与母亲商议筹算,打点了丝线布匹,白天各处省候不得闲,夜间灯下总要做到三更方寝。如此辛劳,她做的都是些什么,给谁做的?

从探春那里,能找到部分的答案。探春等人是无须操持家计的,她们做的是作为德行或艺术的女红。女红当然也有实用性,探春曾给宝玉做鞋,鞋是什么样子没有直接描写,但贾政对此有评议:“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做这样的东西。”这还是宝玉假推是舅母给的,他不好说什么但仍发此语。想必探春做的这双鞋过于别出心裁了,作为她审美理想的实践,送给与她品位相似的哥哥,让贾政这正统人一看就不受用,觉得毫不务实,靡费浮浪。这双鞋还惹得赵姨娘气到不行,抱怨不停:“正经亲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见,且做这些东西!”那必定是一双非同寻常、形而上的鞋。探春驳斥道:“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做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闲着没事做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可见,贾府中人的衣服鞋子都有配额,或买,或由丫头婆子们做,小姐们做的是爱好,不顶真的使。探春说的是一般道理,宝钗的想法或许不同,她做衣服就是给母亲兄弟姊妹们穿上身的,宝姑娘是个脚踏实地、可依靠的人。

第三十六回,夏日的午后,宝钗走来怡红院,院中鸦雀无闻,丫头们横三竖四地在睡午觉,连仙鹤都卧眠于芭蕉下。宝钗顺着游廊来到宝玉房里,看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旁边做针线——一个白绫红里的兜肚,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宝钗说:“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得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努嘴儿,他们的宝贝二爷,这么大了还带着这个睡觉,怕夜里盖得不严凉了肚。袭人做活计久了脖子酸,要出去走走,让宝姑娘坐坐。宝钗顺势在袭人坐的地方坐下来,拿起那活计,看着实在可爱,不由得抽出针来接着刺下去。这场景,她也是入神了,局外人看了是什么情景——外面偏偏来了黛玉和湘云,黛玉隔窗一看,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捂着嘴不敢笑,招手叫湘云来看。湘云正待要笑,忽想起宝钗素日待她的厚道,忙掩了口,把黛玉拉走了。宝钗在屋内,竟是惘然不觉,她专注地做了两三个花瓣,忽听见宝玉在梦中喊骂:“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一部《红楼梦》真是绵针密线,每一章回都有这么多细密的线,最应该的人出现在最应该的地方,最幽深的心思浮现于最细微的日常。宝钗听得怔了,停下了手中的针线。

    袭人整日里操心,无微不至,也操劳,她说宝二爷牛心左性,不要府中分例,他们屋里的大小针线活计一概不要那些管针线的人做,都是她们做。袭人有时忙不过来,竟会去求湘云帮忙,打上十根蝴蝶结子,或是做双鞋。还是宝钗提醒,湘云在她叔叔家里其实做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也是不用针线上的人,活计都是娘儿们亲自动手,史姑娘做活也要做到三更天,要是知道她还替别人做,那些婶娘之类还要有话说。袭人方省悟。湘云的针黹,是真正忙不完的家务。宝钗对袭人说,我替你做些吧——她倒不提她自己也常做到三更天,也是给各种人做。

她们的活计也是分不清,时而袭人被宝钗叫去打结子,时而袭人又要烦莺儿过来打络子。宝钗无事不精,勤于针黹,她就有个最心灵手巧的丫头莺儿帮衬她。莺儿问要打什么络子,宝玉说不管什么,每样打几条,莺儿拍手笑道,那十年也打不完了!先拣要紧的打几个,什么是要紧的呢:扇子、香坠儿、汗巾子——他们的衣衫、物件、饰品的令人艳羡的繁复风格,包含了大量的工巧和劳动。莺儿口中数出许多络子花样: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宝玉前日还看上一种,叫“攒心梅花”。配色有提炼过的讲究,大红配黑、或石青,松花配桃红,莺儿姓黄,她最爱的是葱绿柳黄。正说着络子的话,宝钗来了,建议打一根络子把宝玉的玉络上,至于颜色:“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那才好看。”果然高明。笼络宝玉的玉的人,非宝钗莫属,黛玉是给那块玉编了穗子,还被她自己剪了。

书中最难最重的一次手工活计,是晴雯做的。晴雯这个丫头,不只是模样生得最好,口齿最伶俐,心性最要强。她病在床上,听说老太太给宝玉才上身的孔雀裘烧了一块,外面的织补匠人、能干裁缝、绣匠、做女红的,看了都说不认得这是什么,不敢揽这活儿,她挣扎起身,说她来补。她在灯下细看,说拿孔雀金线,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麝月说孔雀线现成,但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曹雪芹和薛宝钗一样无事不知,他写大观园里的一个丫鬟晴雯会高难度的“界线之法”。 “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得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来,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头晕眼黑,气喘神虚,织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自鸣钟敲了四下,晴雯补完了,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绒毛来。孔雀裘,雀金呢,俄罗斯国人用孔雀毛拈了线织成的,怡红院的晴雯用中国的方法把烧破的洞织补得乱真了。

        
园中女流,凤姐可能是没工夫拿针线的。凤姐有空儿,就是算账记账,包括各色布匹:“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各处取东西供应,也曾替王夫人找样子——王夫人也有针线要做,德容言功她是符合的。赵姨娘的活计则是纳鞋底——炕上堆着零碎绸缎湾角,马道婆来找她时,她正在粘鞋。马道婆找她讨几块缎子做鞋面,赵姨娘说你瞧瞧这里头,可有哪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不能够到我手里来!碎布头里也有阶层压迫,赵姨娘跟马道婆,一个粘鞋底一个做鞋面,正正说得着。

有大把的闲工夫而不耐烦做女红的,是林黛玉。袭人专门说过这事:“她可不做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她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林姑娘要做,也顶多做个香袋儿、荷包之类的玩意儿,一时烦了,还要拿剪子来铰——她给宝玉做的香囊被她铰了,湘云给宝玉做的扇套也被她铰了。难得第二十八回,她竟然在大张旗鼓地做裁剪:地上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林黛玉弯腰拿着剪子在裁什么。她在做什么呢?惹得宝玉来探问,她不理,姊妹们也都来看,宝钗笑着说:“妹妹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这是反话正说,意思是林姑娘做裁剪真是件稀罕事。

第二十四回,香菱来给黛玉送茶叶,两个坐着说了会子话。“林黛玉和香菱坐了。况他们有甚正事谈讲,不过说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此时她们还没找到共同爱好的话题,闲话几句,甚是无聊。香菱搬进园里来住要学做诗,是在第四十八回了,宝钗不肯教她,偏是黛玉以极大的热情主动给她做老师,于是兴头头的香菱,三天两头儿地跑来找黛玉,借书、还书、问诗、谈诗,两个痴丫头,痴到一处去了。在诗与女红之间,黛玉是如此倾心于前者而对后者全无兴致。宝钗劝她:“诗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她听不进。她的情思全部寄托在诗上,心血凝就、咳珠唾玉,诗与爱情耗尽了她的生命。

林姑娘的日子真是长,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看两篇书,自觉无趣,同紫鹃雪雁做一回针线,更觉烦闷。倚着房门出了一回神,信步走出,一望园中,四顾无人。她真是寂寞、怅惘啊!

                                                                                             ◎蔡小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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