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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蔹莓丨冬之夜,夏之日

 文冠厚朴 2018-12-14

今日大雪,说一下荒野里的蔓草——乌蔹莓。


不同于此前介绍的爬山虎和五叶地锦,乌蔹莓多为野生,少见栽培。这些野生的藤本,在残垣废墟,在荒郊野岭,兀自蔓延着,无人问津。“荒烟蔓草的年头,就连分手都很寂寞。”殊不知,它背后也有个幽远的故事……



1 蔹蔓于野


乌蔹莓 [Cayratia japonica (Thunb.) Gagnep.] 是葡萄科乌蔹莓属的草质藤本,这一名称与葡萄科蛇葡萄属下的白蔹 [Ampelopsis japonica (Thunb.) Makino] 相近,白蔹果实成熟后白色或带白色,而乌蔹莓果实成熟后为乌黑色。看来,先人是以果实的颜色来命名并区分二者的。


©汪远


从外形上看,乌蔹莓很像葡萄科地锦属的五叶地锦,都为五小叶。如何区别二者?还是看叶片即可:五叶地锦五片小叶的叶柄生于同一点,而乌蔹莓的叶片由一点生出三支叶柄,两侧的叶柄又各生出两枚小叶,中间叶柄上的小叶较长,两侧的四枚小叶要短。


©汪远


乌蔹莓在我国大部分地区都有分布,在古籍中始见于《诗经·唐风·葛生》,这是《诗经》里我非常喜欢的一首诗,全文录于其下: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唐风,是古之唐地的歌谣,唐地位于今天山西南部翼城、襄汾、侯马、曲沃、闻喜一带 [1]。对于诗中“蔹”的解释,《说文》认为是白蔹,三国吴人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描述蔹的果实黑如野葡萄 [2],明人毛晋结合宋代的《本草图经》进一步推断“蔹”就是乌蔹莓 [3]


诗的前两章均以葛、蔹起兴。“葛”[Pueraria lobata (Willd.) Ohwi] 是豆科的粗壮藤本,与“蔹”一样,都是野生蔓草。“楚”的本义是一种灌木。藤本植物多依乔木而生,《诗经》中多以此起兴,例如《小雅·頍[kuǐ]弁[biàn]》“茑与女罗,施与松柏”,用法与本诗相同。


↑ 图自 细井徇《诗经名物图解》


《毛诗序》说这首诗“刺晋献公也。好攻战,则国人多丧。”晋献公于庄十八年立,僖九年卒,在位期间曾多次征伐他国、攻城略地 [4]。《葛生》中妇人的丈夫可能就参加了其中的一场战役。虽然最后战争都胜利了,但征人却不见归来。她每次出门盼望,看见原野上葛蒙于楚,蔹蔓于野,两种野草,尚且有所依托,反观自身,则形影相吊、孤苦无依,所思之人从军在外、生死未卜。而每当“岁时祭祀,展现丈夫枕衾,物尚灿烂,更添几分思念。夏日、冬夜,独居忧思之人,尤为不堪。以为此生再难复见,惟愿百年之后夫妇共眠一穴。”[5]


“夏之日,冬之夜”,看似平谈无奇,实则是动人的表达。为何不是夏之夜,冬之日?因为在北半球,夏季昼长于夜,冬季夜长于昼,“夏之日,冬之夜”皆指一日时间之漫长。只能默默等待的人,对时间最为敏感,时间之长,方显思念之苦,之深。


末章“冬之夜,夏之日”,与“夏之日,冬之夜”构成一个轮回,将时间的维度,从日复一日,推至年复一年。我们仿佛听见妇人数着日子,看见她一次次走出门外,听见马蹄,便紧张地以为是征人的脚步。这个愿望落空了多少次?也许最后也没能实现。



2 怀人诗还是悼亡诗


因此,这是一首思念征夫的诗,它没有对战争的正面铺陈,对世道的控诉也是隐忍的,无言的。后世许多“征妇怨”主题的诗歌,都可以在此找到原型,例如中晚唐诗人陈陶《陇西行四首·其二》: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清代以来,不少学者将此诗理解为悼亡诗,将“蔹蔓于域”之“域”解释为坟地[6],认为“角枕”、“锦衾”乃是收殓死者的用具,封此诗为“悼亡之祖”[7]。清代的《诗经》研究者已指出其中的谬误:“域”不独指墓地,当为界域之通称[8]。 “角枕”也可以指日常之物。所以,袁行霈先生认为:“‘予美亡此’一句已点出所思之人不在此地,非亡故也。‘角枕粲兮,锦衾烂兮’,睹物思人也。‘百岁之后,归于其居’,自誓之辞也。故此篇乃思人之作,悼亡说恐难坐实。”[9]


将这首诗看成是怀人之作,而非悼亡之诗,其实更有戏剧的张力和感染力。兵荒马乱的年月,荒烟蔓草的年头,等待一个奔赴战场、生死不明之人回家,要忍受多大的孤独,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正是如此,这背后的隐藏的深情,让今天的我们依旧感动不已。时间虽然过去两千多年,但我相信人类对于生离死别的感知,不会有太大变化。那句“百岁之后,归于其居”的誓言,在今天的我们看来,是那样的无奈,但又是那样的坚定,那样的执着,让人忍不住泪目。


所以,荒野里,乌蔹莓一样的蔓草,并不只是蔓草而已,它所连接的,是一个古老的,悲伤的,隽永的爱情故事。


©汪远 乌蔹梅花



[1] 袁行霈、徐建委、程苏东:《诗经国风新注》,中华书局,2018年,第389页。

[2](吴)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蔹似栝楼,叶盛而细,其子正黑如燕薁,不可食也。幽州人谓之乌服,其茎叶煮以哺牛,除热。”“栝[guā]楼”是葫芦科的藤本植物,“薁”是婴薁,即野葡萄。

[3] (吴)陆玑撰,(明)毛晋:《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广要》,明崇祯毛氏汲古阁刊津逮秘书本,卷上之上:“按《本草》蔹有赤、白、黑三种,疑此是黑蔹也。《图经》云:‘蔓生,茎端五叶,花青白色,俗呼为五叶莓,叶有五挜,子黑,一名乌蔹草,即乌蔹莓是也。’又云:‘二月生苗,多在林中作蔓。’《蜀本》注云:‘或生人家篱墙间,俗呼为笼草。’”

[4] (唐)孔颖达:《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401页:“按《左传》庄二十八年传称‘晋伐骊戎,骊戎男女以骊姬。’闵元年传曰:‘晋侯作二军以,灭耿、灭霍、灭魏。’二年传云:‘晋侯使太子申生伐东山皋落氏。’僖二年,‘晋师灭下阳。’五年传曰:‘八月,晋侯围上阳。冬,灭虢。又执虞公。’八年传称‘晋里克败狄于采桑。’见于传者已如此,是其好攻战也。”

[5] 袁行霈、徐建委、程苏东:《诗经国风新注》,第416页。

[6] 《毛传》:“域,营域也。”茔域或作茔域。《说文》:“茔,墓地是也。”

[7]姜亮夫等《先秦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年版,第236-239页:“清郝懿行首先揭示了‘角枕’、‘锦衾’为收殓死者的用具,指出:‘《葛生》,悼亡也’。今人多取其说。……《唐风·葛生》作为传世文学作品中最早的悼亡诗,对后世的悼亡作品有较大影响。朱守亮《诗经评释》认为此诗‘不仅知为悼亡之祖,亦悼亡诗之绝唱也’,周蒙、冯宇《诗经百首译释》认为‘后代潘岳、元稹的悼亡诗杰作’,‘不出此诗窠臼’。”

[8] (清)马瑞辰:《毛诗笺传通释》,中华书局,1989年,第356页:“茔之言营,谓经营而区域之,即今所谓地界耳。后儒误以为茔域专指墓地,遂以此诗为悼夫死亡之诗,失之。”(清)陈奂:《毛诗传疏》,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卷九:“蔹草蔓延于茔域,亦是妇人外成之义,若谓葬夫之处,则失之。”

[9] 袁行霈、徐建委、程苏东:《诗经国风新注》,第418页。



作者简介:江汉汤汤,企业职员 / 美术馆公共教育志愿者 / 自由撰稿人,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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