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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有喜欢过我的母亲”

 冲霄3e8ixadnpn 2018-12-19



我喜欢一个作者,就要把他/她的书都买下来看看。

 

因为爱极了《活了100万次的猫》,我买下了佐野洋子所有的绘本,还发现了她写的一本纪实式散文《静子》——静子是她妈妈的名字。

 

封面的坦白就让我震动:“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的母亲。”

 

在书里,佐野洋子对妈妈的描述,简直冷静到刻薄:

 

“任何时候,母亲的装束都是一丝不苟的,并且品味都非常庸俗。”

 

“母亲是一个心胸狭窄且没有自信的人。”

 

“我没有爱过我的母亲,这种愧疚感使我不得不选择最高级的养老院。”

 

在洋子的笔下,母亲是一个虚荣、自私、无情、粗暴的女人。下笔之狠,毫无粉饰。

 

 

在写完《静子》的两年后,作者洋子也去世了,这是她在70岁的高龄写的回忆录。

 

母亲静子因为得了老年痴呆症,在养老院里住了12年,活到了93岁。而女儿洋子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可能是出自同样的记忆衰退,一些回忆的细节重复出现了多次。

 

而且那些回忆,支离破碎地揉在一起,在时间线上完全打乱了。

 

可是,这也有了一种似乎有意为之的文学质感。记忆本来就是这样的吧,人总是会突然想起一些事情,并不按时间发生的顺序。

 

洋子一边面对着痴呆的母亲,一边写下往日的回忆。尽管“一想到母亲十年来孤零零地睡在养老院的那个房间里,我就会泪雨涟涟”,她还是保持了她不留情面的笔触,保留了一个作者的勇气和诚实,她没有逃避那些不堪的部分。

 

她也如此诚实地剖析了自己:“如果我把自己的工作和社交全部放弃来照顾母亲,我肯定会歇斯底里,说不定会对母亲做出类似虐待的事情来。”

 

  

她写对母亲长久以来的厌恶,几十年来都不愿接触母亲的身体:

 

“我记得我四岁时,有一次我去牵母亲的手,我刚把手放进她的掌心,她立刻很不高兴地发出‘切’的一声,然后猛地甩开了我的手。从那一刻起我就下定决心,再也不去拉她的手。”

 

“我长大以后几乎没和母亲真正对话过,因为我一直觉得对话毫无益处,而且我也不愿意和她对话。”

 

“我和母亲关系最平静的日子,要数我结婚后与她疏远了的二十年左右的时间。”

  

她写年少时遭受母亲的毒打:

 

“在没人走的山路上慢悠悠地走上四十分钟,我回到家,母亲就把我推到柱子边上,推着我的头咣当咣当地往柱子上撞。

我是绝对不会哭的。时至今日,我都会想:人们都说哭泣是女人的必杀技,为什么我没用过呢?

母亲,如果我不是您的孩子,我或许早已经成为谙熟哭泣这一技巧的女人了吧。”

 

“有一天中午,为了蒸土豆,我点着了火。结果我竟然在灶台前打起了瞌睡。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被推到了地板上。母亲正用笤帚一边抽我,一边用脚把我踹倒在地上。

我像虫子一样,大声喊叫起来。

就算大声喊叫,我也不哭。母亲不停地打我,踹来踹去,抽个不停。

我想:自己要被打死了。如果要被打死的话,那就快点死吧。”

 

所以长大后,洋子逃离了母亲和家庭,听到同学说“想家”,她都像看到了外星人。

 

 

如果洋子只是写这些,就和我们在网上看到的,那些童年悲惨、控诉父母的无数个案例一样了吧。这样的母女恩怨,真的不算罕见啊。

 

洋子后来也发现了。

 

“虽然我觉得自己和母亲的关系不正常,但是过了四十岁以后我才惊奇地发现原来讨厌自己母亲的人那么多。

弗洛伊德曾经研究过父子关系、母子关系,但却忽视了母亲和女儿的关系,是因为他是男人吗?”

 

母女关系比母子关系要复杂而微妙得多,或许就是因为同样的性别,正如父子关系也比父女关系要微妙。

 

洋子写,中学时老师家访,她偷听到母亲对老师说的一句话:“因为我们都是女的,所以或许我嫉妒她。”

 

嫉妒什么呢?也许是从女儿身上看到了遗传自丈夫的才华和秉性,而她自己不具备,也许是因为丈夫偏爱这个女儿,也许仅仅是一开始就脾气不合,“同样是自己的孩子,也有对脾气和不对脾气之分”。洋子的妹妹,作为小女儿,就和母亲亲密得多。

 

然而,年老的洋子在回忆中搜索时,还是坚定地认为,最重要的原因,是“或许母亲想过,要是我能替哥哥死就好了。”

 

洋子的哥哥,十一岁时发烧死了,身为母亲的静子,几近疯狂。

 

 

随着洋子的层层叠叠的回忆,“静子”这个女人,也逐渐丰满起来。

 

“母亲二十二岁时生的哥哥。后来就像精准的机器一样,每两年生一个孩子。她生了七个孩子,抚养成人的有四个。”洋子的哥哥,是死去的第三个孩子,也是静子最疼爱的大儿子。

 

后来,“父亲死的时候,母亲四十二岁,家里还有四个孩子,最小的才七岁。她把孩子一个又一个都送进了大大学。就如同她那强健的身体一样,她的精神也是坚韧和粗野的。”

 

洋子也想起,“那个用全身力气打我、虐待我、憎恨我的母亲”,在她的少女时代,也曾“用绿色格子花纹西服上薄薄的人造丝绸,给个子迅速长高的我做了一条连衣裙”。“连衣裙上接了六块布,全都是用手模仿缝纫机织的。肯定费了不少工夫。”

 

哥哥死后,洋子作为家里的大女儿,既承担了家务的重担,又“气势汹汹地站立在母亲面前,内心就像一个愚蠢的武士那样,手拿长矛摆开了对决的架势。”

 

然而,她坦白:即使是愚蠢的武士,也会为自己上了年纪却依然不能爱母亲而有罪恶感

 

她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的结果,母亲也有责任,可她还是感到窒息和难过。

对于母亲,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总是激烈地与她对抗。

母亲曾经为此大声叫嚷和哭泣,她也从不让步。她质问母亲为何那么虚荣,听到母亲承认:“或许是因为我自卑吧。”她竟然有一种舒服的快感。

 

洋子与母亲住了两年,不是出于亲情,而是出于义务和责任。后来,静子迅速痴呆起来,奇怪的是,只有当母亲变成了“母亲”以外的另一个人的时候,她们才终于可以进行一些温馨的对话。

 

在养老院里,洋子问母亲:“洋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母亲回答:“她啊,说话难听,但是一个有责任感的可以信赖的孩子。”

 

她也不知道,母亲是痴呆还是清醒。

 

 

《静子》的宝贵之处,在于它提供了一个结尾,一个“拥有无数个故事的前半截”的结尾。

 

我知道,很多女儿都无法走出对母亲的抱怨和“无爱”,以及这样的“无爱”带来的内心囚牢。有时候她们觉得,不爱是理所应当的,心情可以暂时潇洒利落起来,可有时候她们又感到受伤和愤懑。就这样摇摆不定,从没有真正解脱过。

 

洋子也无奈地发现,母亲对外是社交能力强、性格开朗的人,对内却折磨孩子,被孩子厌恶。她写道:

“如果对朋友了解得就像家人一样,可能也就没有朋友了吧。”

 

“骨肉亲人,就是一个知道了不必知道的事情的集体。

好也罢,坏也罢,都会用楔子深深钉在一起。”

 

一个女性朋友曾向我控诉,她的母亲对她的精神折磨。她逃到了国外,只有通过这样遥远的距离,她才能平静下来,她无法想象和母亲一起生活。可是,即使离母亲那么远,她也偶尔会变成一个委屈、愤怒、敌对的小女孩,抱怨起母亲的细节,语气激动而欲落泪——母亲似乎从来没有走远过。

 

她很痛苦的样子。我说:“可能,只有去理解,才会好受一点。”

 

她很坚决地说:“不,我永远也不可能理解她。要我去理解她,会把我逼疯。”

 

我又说:“‘理解’不是一个完成状态,更多是一个动词,是一个尝试。人生还长,你不用勉强,但也不要放弃尝试。”

 

我想,人生在世,或许有一些问题,就是解决不了的。

 

洋子和静子之间的爱恨情仇,本来也是解决不了的。她们和无数对母女一样,僵持、强硬,从来没有好好对话过。

 

可是,这个故事足够长,长到静子死去了,长到洋子也看到了死亡的召唤。

 

在死亡面前,很多无解的问题,它不需要被“解决”了,因为它呈现了不同的面貌。死亡,会让人迅速斩断纠葛,有了超然的目光。

 

洋子是有幸的,她在母亲死亡之前,达成了对自我的救赎。怎么救赎的?我就不剧透了。可以去看书。


 

人与人的差别,大到无穷的地步,家庭与家庭的差别,也是如此。类似广告片那样温馨美满的家庭,我也是真实见过的。而洋子这样的家庭,也是不少的。有一次我在饭局上说:“父母不需要做得多完美,有正常的身心,尊重孩子,扶持孩子,就可以了。”一个朋友惊讶地说:“你说的这样的‘正常’的父母,不是正常,是罕见。”

 

《静子》这本书也展示了“家庭”这个复杂的集体,不愿被外人所知的犄角旮旯的地方。正如《一代宗师》里赵本山说:“人在世上,有人活成了面子,有人活成了里子。”

 

好像每个家庭里,都有人承担“面子”的功能,有人承担“里子”的功能。

 

静子和洋子,其实都是兄弟姐妹中的“面子”。静子有弱智的弟弟和妹妹,但她从来不去照顾,只是自顾自地和帝国大学高材生结婚,过着精致的新婚小日子。那两个弱智的弟妹,都是洋子的小姨,也就是静子的另一个妹妹,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在陪伴。洋子也是,母亲去养老院的费用很昂贵,都是洋子出的钱,她在工作上很努力,在日本获得了很多绘本大奖,但她很少去看望母亲;倒是她的小妹妹,每周都买花和点心去看母亲,并且和母亲一起坐在床上唱歌谣。她当时还感叹:“妹妹不害怕碰母亲的身体。”

 

洋子没有爱过静子。可洋子也知道,自己身上的倔强、独立、忍耐,也是来自这样的家庭。如果让她再选择一次,她也有她的倾向。

 

她写道——

 

长大以后,妹妹问我:“姐姐,你希望由小姨还是母亲抚养长大?”

 

“不好意思,我选母亲,因为如果由小姨来养大的话,我就会变得和烤鲷鱼里的鲷鱼一样。虽然不想在遭人厌恶中活太久,但总比疼爱着死去强吧。小姨她们家的孩子都没有经过叛逆期,一辈子都是小姨听话的孩子。”

 

这就像是一棵已经长大了的墨西哥仙人掌的自我认知。她做不回娇嫩的花儿,她也不想做了。她明白了世事不总是如意。和其他同样不完美的状态比,她更习惯和认可了已有的那一份残缺和伤痛,以及,被这样的伤痛所塑造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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