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吴白匋:胡小石先生的书法艺术

 lufangcy 2018-12-21

先师胡小石先生(1888-1962)名光炜,字小石,号倩尹,又号夏庐,晚年别号沙公、子夏等。原籍浙江嘉兴,生长在南京。

先师学识渊博,兼为文字学家、史学家、诗人与书法家。就其书法成就而言,博采众长,自成一体,世所公认。尝著《中国书法史》讲稿,未及印行,即遭“十年浩劫”,原稿下落不明,无可究诘。幸存《书艺略论》一文,今收入《胡小石论文集》第一册,可见其论书旨要。

先生曰:“尝见昔人赞美文艺或学术之高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此语割断历史前后关系,孤立作者存在地位,所当批判也。今易其语曰:前不同于古人,自古人来,而能以发展古人;后不同于来者,向来者去,而能启迪来者。不识贤者以为何如?”此一结论深合“推陈出新”精神。先师毕生治学,都本此宗旨,不仅书法而已。兹将其各体书法成就,分述如下:

(一)篆书。

先师学书,得笔法于李梅庵先生(名瑞清,辛亥革命后,署款“清道人”),自 1917 年至 1919 年,曾在上海为其家庭教师,朝夕相处,亲得指授。

梅庵先生云:“学书必须习篆,不善篆则如学古文不通经学”;“求篆于金,求隶于石”;“神游三代,目无二李”。主张学书者应追本穷源,从殷周金文学起,因书法基础在于用笔构成有血肉、有感情之线条。

笔法有方圆两种:方笔多折,断而后起;圆笔多转,换而不断。殷及西周早期金文皆用方笔。西周中叶以后渐变为圆笔。篆书石刻始于秦公猎碣 (即“石鼓文”),沿袭西周晚期遗风,亦用圆笔。发展至秦始皇诸纪功刻石,小篆成为文字规范,纯用圆笔。只学小篆,不学金文,不能了解方圆笔法全部。

“二李”指秦李斯、唐李阳冰。李斯奏请始皇以小篆统一六国文字,功绩不朽。但就书法艺术言,则用笔、结体力求整齐匀称,实为馆阁体之始。自唐李阳冰至清中叶王昶、孙星衍诸人,皆继承李斯小篆一系,常剪去笔锋,以求粗细一律,尽失天趣,更不足法。邓石如不剪颖,篆书始见血肉,然仅学汉碑额而止,未为上乘。吴大潋研究金文,定《说文》所载古文为战国时书,独具卓识,而摹写金文,仍沿袭正始三体石经,作两头尖体。

梅庵先生出,尽破前人窠臼,创用涩笔,行笔有顿挫,以临摹金文,始有血肉之感,生动飞舞,耐人寻味。先师尽受其法,复分东周圆笔书为齐楚两派云:“齐书宽博,后期笔尚平直而流为精严;楚书流丽,后期笔多冤曲而流为奇诡。”书四条屏,能各见一派,为前人所未有;若书一条,则多临西周方笔。

至于秦篆,则偶临权量与诏版,取其改圆为方而多矫变。总之,师从学篆得涩笔、方笔之法,隶、楷、行、草,皆运用之。有人讽刺为“战战兢兢”,师笑曰:“凡用笔作出之线条,须有丰富之弹力,刚而非石,柔而非泥,须如钟表中常运之发条。倘出于抖战,则如汤锅中煮烂之面条矣。”

(二)隶、分书。

师讲书法史,以八分为书艺之关键。八分之“八”非指数量,而是相背之笔势,早见于方笔金文,直到今日写字,不能不有撇捺,其势尚在,因而不可不学。

又分东汉碑铭为十四派,首列张迁,以其纯用方笔,结体丰满严整。师遵梅庵先生教导,自此人手,肄习甚勤,而每有“不能忘道州(何子贞、绍基)”之叹。道州临张迁碑凡二百余通,每通记数,前数十通不似,中数十通极似,后百余通又不似以至于大不似,乃尽化“张迁”为“道州”,先师念念不忘者在此化境。何以能化?道州得力于多方临摹汉碑(谭泽闿曾影印其字课,凡十二种)。先师效之,兼学礼器、乙瑛等碑。

20 世纪 30 年代,马姜碑新出土,喜其矫变,亦常摹临。唯不临史晨碑与熹平石经,谓其过于平整匀称,为分书中之馆阁体也。师谓学书,最好临摹墨迹。本世纪初,西北地区,两汉魏晋简牍帛书不断发现。1914 年,初见《流沙坠简》影印本,先师即揣摩对临,终身未已,乃其最得力处,道州固无此际遇。晚年所作汉隶分书,遒劲奇丽,变化无方,与道州面貌不同,能臻化境则一。

(三)楷、行楷。

先师于篆书得笔法,于分书得体势,取精用弘,融会贯通,而成本家正楷、行楷。前后可分三期:尝云少曰楷书曾学颜体,陷于板滞,行书碌碌从众人,两江师范前,得梅庵先生指导,始学北碑郑文公碑与张黑女墓志,于郑取其坚实严密,于张取其空灵秀美。自习《流沙坠简》,始明两汉隶分、章草与魏晋楷书、行草之真相,而书法大进。

当时逊清遗老云集上海,与梅庵先生过从甚密,其中唯嘉兴沈子培(名曾植)先生精研帖学与金石文字,为书法大家。师执同乡后辈礼拜谒之,得其器重,时加教诲。毕生唯师事两先生,或云亦受康有为、郑孝胥之教益者谬矣。又两先生在当时负精鉴之名,以书画碑帖登门求其审定、题跋者络绎不绝,先师在旁,乃得广览珍品,饱闻笃论,日后讲授历代书法之源流正变,与鉴别名家书画之真伪优劣,皆在此时期内建立基础,是为第一期。

第二期始自 1926 年前后,始改署款“炜”字作“□”(如下图落款所示)。白匋已入门下,常得亲见其染翰,闻其议论。

师曰有字课,除临金文与汉碑外,于楷书则兼临钟繇与二王。尝云,书法家以钟王并称,当求其异;所谓异者,即二家书体中所含分势多寡之悬殊也。

钟书尚翻,真书亦带分势,其用笔尚外拓,故有飞鸟骞腾之姿,所谓钟家“隼尾波”也。王出于钟,而易翻为曲,减去分势,其用笔尚内撅,不折而用转,所谓“右军一塌直下”之法,此二家之异也。

师于钟书,常临《戎路表》,以其虽出后摹,保存分势较多。于大王书,则推崇其《乐毅论》与《东方朔画赞》;于小王书,则推崇《十三行》,皆临有字课。

二王无碑,则临梁萧儋碑与萧秀西碑阴。30 年代初,师购得日本人所印《书道全集》,其中收罗南北朝碑志、造像刻辞甚多,乃广泛临摹之作字课,至隋代董美人、常丑奴等志而止。曾在书法史讲稿中,肯定唐代诸家之成就而从不作临摹,以其重法度、主整齐,逊于南北朝至隋代之碑志,有自然天趣也。

其于行草书,则学小王,以其能改父风。兼临宋代苏、黄、米三家,取其能于唐人法度外,开路自行,尤赏米芾“刷”字诀。尝云:明中叶祝允明、文徵明诸家皆精帖学,继承多而创造少。自明末董其昌、张瑞图、倪元璐、黄道周、王铎、傅山诸家出,始能摆脱藩篱,别开生面。

就独创性言,董实为明书第一,以其楷书能以丑为美,行草能以虚神代替实笔,在书法史中为初见也。又曰:“华亭(董)善用柔,石斋(黄)鸿宝(倪)善用刚,每欲为两家沟通之。”清人楷书误于馆阁体,排列如算子,为书家大厄。

行草则以帝王提倡故,董书笼罩一代。其能遗貌取神者,唯刘墉八十以后书,伊秉绶、何绍基三家;完全不受影响者,唯邓石如一人,足称豪杰;然皆未及见汉晋人简牍墨迹,有所局限耳。总之自 20 年代至抗战开始,为先师书体发展变化期,本家楷书、行楷,逐渐形成。讲全部书法史,亦在此期中。

第三期始于 1940 年自重庆移家江津县白沙镇之后,署款多用“沙公”“子夏”,为其书体成熟期。曾在昆明为挚友郑氏精楷书二大碑,能于遒劲中见华美,笑语白匋云 :“世人盖不知我能作如此楷书也。”此时期内,始以碑体方笔,临大王草书,融入本家行楷中,结体布白,变化益多。又因倭寇猖獗,首都沦陷,国府政治腐朽,通货膨胀,知识分子几成饿殍,先师蒿目怵心,乃将忧国哀时之情,抑塞不平之气,一一泄之于笔墨,于是书艺更加险峭坚苍、破空杀纸、力可屈铁矣。旧时所用印章,尽失于南京,此际求友重刻,特多闲章,如“哀郢”“哀江南 ”“哀故都之”“日远”“漂泊西南”等,往往署款下不加私印,唯盖闲章,亦以见忧国哀时之情。一日重庆某裱画店壁上,贴师所临王帖长条,六尺三行,署款“子夏”,盖“哀江南”印,为爱书者所见,特邀尹石公先生(名文,扬州老名士)往观,问:“子夏何人?”尹凝视良久,乃曰:“观其笔情章法,无清人气息,恐出明遗民手。”后余遇尹,尹以问余,始知为师所书,乃惊叹不已。举此一事,亦可见吾师书法造诣之高矣。

解放以后,先师心情舒畅,热爱党,热爱人民,被选为人民代表、省政府委员。省文联成立书法印章研究会,当选为主席。13 年间,书迹多于往日。年事逾高,笔力逾健,一望而知其为学者书、诗人书,而愉悦之情,虚和之韵,为前所未有,明眼者自有辨之。惜在“十年浩劫”中,毁去大半。今广加收罗,汇编成集,存什一于千百,得以传诸后世,庶可告慰先师焉。

作者简介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