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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桑塔格:选择与行为的恩主

 置身于宁静 2018-12-22

  “所有人都会把你此刻的动作说成‘坐在摇椅上’。但实际上有无数种方式来描述那把椅子和坐在椅子上的你。”正是在变换不同的角度去看待一个人和一张椅子的关系的过程中,苏珊·桑塔格教会我们以不同的方式去体验,那也正是希波赖特与安德斯太太在《恩主》的旅行中所体验到的。

  苏珊·桑塔格向以理论研究而蜚声文坛,对于她的小说家身份我们仅从她的论文中可以窥见一二。近来她的著作连续被翻译出版,著名的《反对阐释》对众多作家作品犀利敏锐的分析挑起了我们的好奇心。这样一个文学上具有非凡抱负的女作家,写出来的小说是什么样子呢?译林出版社出版了一系列桑塔格创作的小说。在这个系列中,《恩主》是第一本,也是桑塔格自己出版的第一部书。

  小说以梦为中心。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视角,描写“我”——希波赖特——一个法国大学生做梦、析梦并按照梦的导引去生活。梦的非现实性质导致了一种漂浮感。人们总是在做梦,但极少有人认真看待自己的梦,并按照梦所显示的那样去生活。总的说来,我们将梦当作一种潜意识,它偶尔显示我们的欲望、焦虑、痛苦或欣快之所在。但梦只是梦而已,它对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所以,桑塔格在《恩主》开头引用了波德莱尔关于梦的洞见。他慨叹人的大胆,人们完全无视梦的要求,一夜又一夜安然入睡。波德莱尔的这种恐惧蕴涵着警醒,桑塔格正是在这一点上看到了梦所揭示的广阔世界。她说,“人们对于外部现实实际上具有一致认识的部分非常有限,但当使用同一种语言的人被要求表述某些感观印象时,他们会用同样的语言作出反应。”这种陈旧、贫乏的表述遮蔽了人的体验,而拯救的方法之一就是艺术。像王尔德一样,桑塔格认为是自然模仿了艺术,艺术家的语言教会人们去发现甚至产生自己的体验。

  作为一个存在主义作家,桑塔格要求人对自己的存在负起责任。她拒绝语言表面的、有限的一致性,而去寻求一种“丰富的感受力”。这种“感受力”首先要求人直面自己的存在中种种的非理性,而不以习俗、道德的律令来压抑自己。在《恩主》中,人物的行为是相当具有超现实色彩的。其中最为奇特的是希波赖特出于无法解释的目的,将自己的情妇安德斯太太以一万三千旧法郎的价格卖给了阿拉伯商人。而这位太太在经受了数不清的艰难曲折之后依然生机勃发,而且返回省城,将“我”逐出了自己的房子。在这里,人生活的空间与境遇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但他们对于生活的一种狂喜的精神始终没有改变。《恩主》表面看是一些关于梦的故事,实际上主题仍然是关于人的自由选择。正如“我”在小说中承认的:“我对我的梦感兴趣,因为我视之为行动,视之为行动的样板、行动的缘由。我是从自由的角度对它们感兴趣。”“恩主”这个词在小说中具有多重意蕴。首先,安德斯太太作为一个沙龙女主人接纳了“我”,并成为“我”的资助人。然后,安德斯太太出现在“我”的梦中,使我的种种幻想得到释放的对象,成为一个他者为“我”提供认识自我的镜像。不仅如此,“我”和安德斯太太私奔到阿拉伯城后,在那儿,“我”给她演示“我”的梦中情景。她扮演穿泳衣的男人、第二个房间里的女人、演她自己、芭蕾舞演员、牧师、圣母玛丽亚,还有已经驾崩的国王——一场场梦中所有的角色,使“我”得以将梦中的各种角色演示出来,而更清楚地看见自己。从另一方面来看,“我”又帮助了安德斯太太去选择自己的生活。“安德斯太太想过一种新生活——其实跟我一样,通过与莫妮克的认真关系,我也在寻求一种新生活。由于某种有悖常情的原因,她找到我为她定夺。”这是“我”在打算烧死安德斯太太之前的一段内心独白。对于人来说,最难的不是行动,而是选择。安德斯太太的选择是由“我”来作出的。这样,“恩主”反而变成了这位被资助人。因为她倚赖于“我”的选择,所以对于她的一切暴力都成为正当的。为了让这位太太脱离以前的生活,“我”把她卖给了阿拉伯商人;当她历尽曲折回到首都时,“我”为她选择了死亡。“她带着现在这种被糟蹋的身子,能过什么样的生活?看起来只有一条出路,即结束这条已经结束、却还在贪婪地希望延续的生命。”安德斯太太没有死。每一次被动地改变生活之后,接下来就是生命意志的强烈反抗。她在行动方面的能力使针对于她的暴力无法实现其毁灭她生活的力量。正如一个强有力的对手,激发起“我”更为深入地去身体力行,充分地去体会个人空间的意义。在小说结尾,“我”完成了内心世界的探讨,开始从行动的层面上去关注人:“我又能帮助别人了,尽管帮助的方式与先前完全不同,因为现在,我对人的内在世界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只是外在的人。”正如在梦中安德斯太太激发了“我”的选择,这一次安德斯太太作为“我”的意志的一个强烈的反弹力再一次成为“我”的恩主。在这部小说中,人物之间的关系是一种精神上的实验伴侣的关系。“我”感觉到,“安德斯太太是我的影子”。经过不断地试错、调解,桑塔格完成了她提出的重要命题:“我思考的是,做一个踏上精神之旅的人并去追求真正的自由——摆脱了陈词滥调之后的自由,会是怎样的情形;我思考的是对许许多多的真理,尤其是对一个现代的、所谓民主的社会里多数人以为不言而喻的真理提出质疑意味着什么。”也许正是这种对“真正的自由”的追求,使这部小说赢得了哲学家汉娜·阿伦特的激赏。

  与“自由选择”的主题相适应,桑塔格在小说形式上提供了阅读的多种可能性。卡尔维诺在谈到未来千年文学的发展趋势时说,“我应该改变方法,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以另外一种逻辑、另外一种认识与检验的方法去看待这个世界”。这就是后现代主义小说对“轻逸”的追求。现实的世界符合我们所未知的永恒规律,因而是沉重的。只有想像和梦幻使之飞扬起来。桑塔格说:“我最感兴趣的小说种类是广义上的‘科幻小说’,往返出入于想像的或幻觉的世界与所谓的现实世界之间的那种小说。”这表明了桑塔格对于创造性的兴趣。她多次谈到,她不喜欢写自传性的小说,必须依靠想像把体验进行重组。学者型的小说家中这样倾向的较多,例如尤瑟纳尔。对于想像方式的追求也贯穿到对于生命意义的追求方式之中:“如果人类能变‘轻亮’,那么,他们就能回到自生神的怀抱。这种洗罪的发生借助的并非是自我否认而是全部的自我表达。”

  正如作者乐于与之为伍的巴塞尔姆的作品,作为一部从技巧上来说具有浓厚的后现代主义气息的小说,《恩主》中运用了多种文体的混杂。文体在苏珊·桑塔格那里不仅仅是表达的手段,而且是体验和想像的不同逻辑系统。“所有人都会把你此刻的动作说成‘坐在摇椅上’。但实际上有无数种方式来描述那把椅子和坐在椅子上的你。”正是在变换不同的角度去看待一个人和一张椅子的关系的过程中,苏珊·桑塔格教会我们以不同的方式去体验,那也正是希波赖特与安德斯太太在《恩主》的旅行中所体验到的。

  苏珊·桑塔格——《恩主》

  《恩主》的结局开放灵活,启动了想像的契机;故事的构造是主人公通过自述回忆对梦境和现实中的事件材料进行筛选,按照自己的逻辑创造出生活版本,塑造完成了自我。很难说哪些一定是他的梦,哪些又是他的真实生活,两者交织重叠,互相指涉,正如他提醒的“你读的东西别全信”。

  苏珊·桑塔格素以评论闻名,殊不知她更倾向于称自己为小说家年她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恩主》。这个在孩提时就向街坊邻里兜售自己的小故事的早慧神童,到而立之年才得以让自己的创作欲望和写作热情得以痛快宣泄,也许与她之前一直在美国和欧洲各大名校求学有关,漫长辛苦的正规学院教育迟迟阻滞了她的小说创作。《恩主》是一部具有很强个人色彩的实验性小说,它的主题和技巧无疑受欧洲先锋派文学的影响,遥遥回应着贝克特和萨特的荒诞虚无;虽然是一个60岁老人的自述口吻,却留下了年轻学者进行象牙塔内自省的、质疑的、形而上思考的痕迹。因此小说在某种程度上有些晦涩,但绝不乏味。读者犹如走迷宫,面临的是做智力测验的挑战,眼睛读着纸上的线路,先七拐八弯勉强顺畅的走一段,碰到障碍又抬笔想想,还免不得折回重试。就这般走走停停,我边看边想读完了整本书。掩卷思之,不禁慨叹读《恩主》获得的是想象力和智性上的乐趣。

  在小说里主人公讲述了他不断做梦,释梦和演绎梦的梦里人生。主人公希波赖特孤独地度过了普通的童年,来省城读大学后因发表了一篇引起争议的论文而主动退学,进入中产阶级安德斯夫妇的社交沙龙。他开始做梦,并在好友让·雅克的建议下将梦境搬到现实中,因此他勾引了安德斯太太并同她私奔出游。安德斯太太慷慨地配合他演绎梦中角色,出于“感激”,他把她转卖给一个阿拉伯商人,然后继续过着以前的生活。他客串电影演员,与一个具有政治热情、崇拜名人的公务员谈了场不成功的恋爱。大概是两年后,安德斯太太伤痕累累的回来,在梦的暗示下企图杀她但未遂,便将父亲遗赠的房子装修一新送给她做疗养之处。安德斯太太的逼婚迫使他回家乡娶妻,妻子贤淑宽容,不久病死。他独自生活了几年,突然另一个“村长”身份的安德斯太太出现要将他赶出房子。最后他在过去的手稿里读到自己梦境和现实截然相反的人生经历。

  结尾有点像悬疑片,戛然而止,出人意料又让人回味。但悬疑片总是恪守向读者有所交待的义务,一一释清疑点,吻合细节,让一切真相大白,留下读者啧啧感叹构思之精巧,结局如何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故事是封闭的,是“收尾”。而《恩主》的结局开放灵活,启动了想像的契机;故事的构造是主人公通过自述回忆对梦境和现实中的事件材料进行筛选,按照自己的逻辑创造出生活版本,塑造完成了自我。很难说哪些一定是他的梦,哪些又是他的真实生活,两者交织重叠,互相指涉,正如他提醒的“你读的东西别全信”。他抛弃了社会意义上的“个性”,偏离了社会中心,但在梦的漩涡里他越来越靠近自己的中心。虽然他看似在清醒冷静、有条理的讲述着一切,但他貌似理性的表面下潜藏着一个非理性的逻辑:梦中的自己是真实的,而真实的世界只是梦境。

  小说中人物、情节退居次要地位,峙立于书面上的是一个个概念和问题及由此引发的思考。同性恋、谋杀、婚姻、爱情、死亡、宗教、罪恶、性等都被纳入主人公探索的视野,而他的一侧站着年轻的作者,他说着她的声音。桑塔格在序言里提到,“我思考的是对许许多多的真理,尤其是对现代的,所谓民主的社会里多数人以为不言而喻的真理提出质疑意味着什么。”她颠覆了这些概念在社会秩序结构中的既定内涵,让笔下的希波赖特站在现世之外梦幻之中对待这些问题,消解了原初意义,提供了别样的视角。转让情人是希波赖特认为最“无私的行为”,是朝着安德斯太太所希望的自由推她一把;一个历史上的杀人狂是某种秘密信仰的替罪羊,必须尊重他选择为恶的权利,后人不必粉饰开脱其罪责;通过婚姻他理清了对自爱的认识,因此主动为妻子和暗念她的小伙子牵线搭桥。这些在他人看来有悖常理,希波赖特却视之理所当然,行动起来丝毫不受道德良心的干扰。可以看出,主人公是个没有性格的抽象意义的“人”。他是一个认识的存在,像一片荒草根植在梦境的土壤里,给自己制造雷电风雨阳光,自由自在的生长;既没感情,也没欲念,理性冷漠,只有在梦里才会有羞耻、内疚、愤怒、恐惧的情感起伏,才会或谄媚或反抗以求与社会妥协。

  小说对个人存在作了次富有想象力的实验,全书弥漫着浓厚的存在主义思想。萨特认为“存在先于本质”,不存在客观的规范来约束我们的生命,我们把自己界定为想要成为的人,即使这种选择无据可循,甚或无法用理性解释。希波赖特按照梦中的启示来指导安排自己的生活,而梦本来是任意、荒诞、无序的,所以它本身就象征着某种自由的来源,从梦中阐释意义,也具有主观的任意性。希波赖特摆脱掉道德、情感甚至人性的束缚,还否认他自己在遵循某种方式,“我不想有信念……如果我是什么,如果我相信什么,我只想通过我的行动来发现它”。他的行动使其成为了自己,而不是既定的信念。与希波赖特形成参照的是他的朋友让·雅客,一个同性恋作家。起初让·雅客听他析梦,怂恿他在现实中找到梦的答案,然后警告劝诫他别沉浸在梦中忘了生活,最后离开希波赖特因为他已“不再需要他”。这一过程体现了希波赖特逐渐独立,走上自我消解的虚无主义道路。让·雅客和希波赖特之间的对话始终是两种生活选择的交锋,他们都叛逆、冒险、不循常规、有生活理想,但让·雅客是积极入世的,他主动尝试不同角色和生活经历;希波赖特是消极躲避的,对自我进行摧毁、颠覆,实现了虚无的理想。无疑这个结尾是喜剧性的,它避开了虚无的毁灭性力量,而是以圆满和希望告终。希波赖特的心灵旅程呈螺旋形,不断走向核心,归至最后圆满的平静。他后来嘲讽让·雅客成为了公众人物,认为让·雅客是向上爬入天堂,而他自己则向下爬进地狱,通过魔鬼的肚肠、屁眼来到天堂的后门。

  《恩主》讲述了一个人的精神旅程,描述他把自己交给梦幻的不可避免的两难处境。作为一个年轻作家的处女作,桑塔格不落窠臼进行了大胆创新,将自己选择作家职业的思考和对世界的困惑、看法,编织在这个貌似荒诞的故事里。我们依稀可看到后来那个特立独行、引领美国文化潮流的思考者的影子。

  (编辑:生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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