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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是一本缺乏深入论述的书,却被称为经典,经典在何处

 阿庆1120 2018-12-22

《人间词话》是一本缺乏深入论述的书,却被称为经典,经典在何处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我读过两遍,第一次是十几岁的年纪,由于当时没有太多古诗词的积淀,读起来不知其意,便放下了。第二次是在前不久,两次相隔几十年,感受迥然不同。

初读《人间词话》,几乎所有的读者都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人间词话》重点是论“境”、论中国古代不同时期“词”的美感与不足,为什么王国维只按个人观点例举了诸多好词,却没有就这些词展开深入论述?一本缺乏深入论述的书是不完整的,但它却被称为经典,经典在何处呢?

这个共同的感受反映出王国维诗词批评理论尚存的模糊性。这一点,我们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书中可窥一斑“……然而可惜的是《人间词话》毕竟受了旧传统诗话词话体式的限制,只做到了重点的提示,而未能从事于精密的理论发挥,因之其所蕴具之理论雏形与其所提出的某些评诗评词之精义,遂都不免于旧日诗话词话之模糊影响的通病,在立论和说明方面常有不尽明白周至之处……


《人间词话》是一本缺乏深入论述的书,却被称为经典,经典在何处


王国维是中国近代思想史中赞誉与歧义并存的一个人物。想理解国人对王国维《人间词话》的褒贬就如同理解历史对王国维本人的品评一样,既要看到他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中的重要地位,又要看到他学术思想的局限性。

如何看、品、论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一个很有难度的问题,无数专家学者都已从“境界说”、“人生三境界说”、 王国维词史观之偏狭等几方面对《人间词话》进行过全方位的品评,他们的观点也已然形成了某种“国民共识“。我的观点是,学者们谈过的,少写,以一个读者的身份,以书论书,以词论词,倒是一个不错的视角。

一、《人间词话》与词史

《人间词话》是一本缺乏深入论述的书,却被称为经典,经典在何处

如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简史》自序中所言“小史者,非徒巨著之节略,姓名、学派之清单。譬如画图,小景之中,形神自足。非全史在胸,曷克臻此。唯其如是,读其书者,乃觉择焉虽精而语焉犹详也。”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手写稿,共125则,从文章写作形式上看,既不能算作“小史”,也不能称作“全史”,准确的说是以“意境论“为核心的,以“话”的形式论“词”,以对“词”的分析、归纳,树立个人美学意识的心得。个人审美心得之作,就如同绘画之“小景”,然,“小景之中,形神自足”。

如果我们将视角转换,从书的具体内容上看,《人间词话》虽为手稿,却已经流露出结构化的意图,在结构上《人间词话》完全可以定义为一部“词史”,一部剖析从唐、五代到清一代出现的中国诗词的“词史”。王国维按时间先后,论述了从唐、五代李白、温庭筠、韦庄、李璟、李煜、冯延巳,到北宋欧阳修、梅圣俞、晏殊、秦观、晏几道、周邦彦、苏东坡,南宋及其以后的辛弃疾、姜夔、陆游、吴文英、史达祖、张炎、周密、李开先,直至清一代的纳兰性德等人的词作。这些人的词作各具特色,李白诗词之气象,温庭筠词之句秀精艳,李煜词之性情十足,冯延巳又是那样的深美闳约,苏东坡之词旷,辛弃疾之词豪,纳兰性德词之尽显自然。125则一气呵成,行文极为流畅,读后无不感叹王国维对古诗词理解的高度,遗憾的是他只抛出了精辟的个人观点,却没有展开进一步的论述和解释。

二、境界说与人生三境界

《人间词话》是一本缺乏深入论述的书,却被称为经典,经典在何处


一直以来《人间词话》有各种不同形态的版本。其中有64则词话,经王国维生前初次审定,刊布于《国粹学报》上,这是《人间词话》的首刊本。世人观念中的《人间词话》,指的也是首刊本。首刊本流布最广,影响也最大,早已成为国民阅读之经典。其美学观念亦从“词话”溢出,向“文学”、“美学”和“哲学”等诸多学科领域蔓延,为不同智识水平的人所反复阅读、思虑。

《人间词话》最大的贡献是提出以“境界”二字论“词”的观点,即“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后被引申为“境界说”。这段话在《人间词话》最初手稿中列第41则,但是,在1908年王国维手订《人间词话》初刊本时,则变为全书第1则。从排列位置的调整上来看,王国维是有意而为之,他已将“境界说”看作是探本之说,放置在《人间词话》开篇之首的显要位置。他提出的“词以境界为最上”,将“境界”二字作为词的最高评价标准,认为有境界为词之最上品,无境界则为词之最下品,足以看出其审美指向之明确。

同时,在书中第26则,王国维论述道: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须经过三种境界,第一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忘尽天涯路”。第二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种“众里寻她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在这里,王国维巧妙地运用了晏殊的《蝶恋花》、柳永的《凤栖梧》、辛弃疾的《青玉案》形象比喻治学“悬思、求索和顿悟”的三种境界,被广为传颂。《人间词话》以“境界说”为核心,将人生境界与词的境界相连,其“人生三境界”感染了无数人。叶嘉莹﹑吴世昌等一大批学者都受到《人间词话》的影响。

“境界说”是《人间词话》的核心,是词史的凝聚,人生三境界则是“境界说”美学思想的延伸,它们成为了现代文艺学理论建构的启蒙思想,“境界说”中有关意象与意境美学思想的提出成为了文艺学理论的核心范畴。

三、“不隔”的实质

《人间词话》是一本缺乏深入论述的书,却被称为经典,经典在何处


对王国维《人间词话》,历来存在多处争议,焦点之一就是“隔”与“不隔”。

书中第3则王国维谈到:“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从这段话可以看出,王国维将“无我之境”看作是词的最高标准。同时,在第39则中他还论述到“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虽隔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从这则内容不难看出,关于如何让词有境界,王国维的观点是写词需“不隔”。

之后,他在接下来的第40则中,分别列举了“不隔”与 “隔”的诗句,让读者形象感受到,因“隔”与“不隔”的不同表达而呈现出的诗词意境传达上的巨大差别。

王国维写道: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两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

隔,有遮断;阻挡使不能相通之意。“不隔”就是不要遮断,不要有隔离感,要注重深入细微的表现,如王国维所说“语语都在目前”,即直观。品味差的诗、词、或文章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即平白,读之如同嚼蜡,问题在于,第一,表达或描述细节的能力不够,这在王国维的标准里,即是“隔”。第二,好诗、词、或文,都能做到传达意境,而平白之作,则与这一要求差之千里 。好的诗、词、文章,写人呼之欲出,写景如临眼前,更可贵的是对意境的准确传达,这在王国维的标准里,即是“不隔”。

王国维“不隔”理论的提出,如果从“就词论词”的角度,并不失偏颇。但一些专家学者将“不隔”理论与“境界说”并置在一起,就出现了质疑,其中有代表性的是中国当代词学家唐圭璋先生的观点。他的观点是:“王氏既倡境界之说,而对于描写景物,又有隔与不隔之说。推王氏之意,则专赏赋体,而以白描为主,故举“池塘生春草”、“采菊东篱下”为不隔之例。主赋体白描固是一法,然不能渭除此一法,即无他法也。比兴亦是一法,用来言近旨远,有含蓄,有寄托,固不能斥为隔也。”

什么是白描的写作手法?即用最朴素、简练的笔墨,抓住事物特征,不雕饰、不烘托。什么是赋、比、兴?赋、比、兴是《诗经》的三种主要表现手法,是中国古代对于诗歌表现方法的归纳。赋,就是平铺直叙。比,就是类比,用来作比的事物总比被比的本体事物更加生动具体。兴,是托物起兴,先言他物,然后借以联想,引出所要表达之事物、思想或情感。

在这里,唐圭璋先生一定程度上将“不隔”改称为“写景”和“赋体白描”,这是一种潜在的转移,即把王国维讨论的“不隔”——直观,转移为以赋、比、兴为基础的中国传统诗歌批评范式,所以才有“专赏赋体”一说,这似乎有些牵强。我曾在《文艺理论研究》2013年第2期看到罗钢老师的一篇文章“把中国的还给中国——“隔”与“不隔”与“赋、比、兴”的一种对位阅读”,文章就唐圭璋先生对王国维“隔与不隔”理论的批驳,运用赛义德提出的“对位阅读法”及叔本华美学核心术语——“直观”,提出了鲜明而又深刻的质疑,实属一篇好文。

在很多人看来,王国维对“不隔”的提出是有前提的,他谈“境界”或谈“写景之病——隔”主要是指“词”的“境界”及“词中写景之病——隔”,但不论是词或文章,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即都是“经过创作者主观把握而创造出来的艺术存在”,而不是“生活中境界的原型和景致的原型”。将“景”写实、写细,做到“不隔”,难道就不能传达意境了吗?难道就成了“境界”产生的镣铐了吗?所以,对有的评论提出:“王国维专倡‘境界’说,最倡‘无我之境’,但同时还推崇“不隔”之说,其实只是一种个人的审美偏好,并不具有普遍意义的美学尺度”的说法,不免有些主观臆断了。

用辩证的观点看《人间词话》,全面地认识“境界说”与“不隔”理论,我们才不会在对《人间词话》的理解中迷失方向。

让我们将目光从《人间词话》中暂时抽离出来,其实,晚清时期,除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外,还出现了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和况周颐的《蕙风词话》,三者被誉为“晚清三大词话”。这三部词话均被公认为博大精深之作,对后世影响巨大。尤其要看到的是,他们恰好处于“古今之变”的历史结点上,代表了千年词学的最终走向和结果。

四、学术光辉

《人间词话》是一本缺乏深入论述的书,却被称为经典,经典在何处


谈王国维,无法不提及梁启超。梁、王都是中国近代启蒙思想和学术领域的主要代表人物,而且也都是比较有争议的人物。从社会影响上,梁远甚王;学术成就上,梁不及王。梁启超一部《清代文学概论》奠定了他成为史学理论和方法倡导者的地位,而王国维恰好相反,他没有大谈史学理论和方法,却以近代科学方法对中国历史的某些问题进行了深入研究,取得了创造性的重要成果。王国维刊行《人间词话》,倡导“境界说“,开创了中国今词学;开创性地研究了无人问津的宋元杂剧,写出了《宋元戏曲史》;完成了堪称划时代的工作——对殷周甲骨金文、汉晋竹简和封泥的研究;同时他还是近代第一人运用西方哲学、美学、文学观点和方法剖析评论中国古典文学的开拓者。

郭沫若在《历史人物.鲁迅与王国维》一书中写道“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和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毫无疑问,是中国文艺史研究上的双壁,不仅是拓荒的工作,前无古人,而且是权威的成就,一直领导着百万的后学。”其后,陈演恪承接了王国维的学术传统,亦成为了中国近代史学的巨匠。

所以,即便《人间词话》在表述上沿袭着传统的“词话”形式,难免有支离破碎之感,但也丝毫不能影响王国维学术上的光辉。他是历史上不多见的,在诗学、史学、戏曲、甲骨文等诸多领域皆做出巨大成就的学者,同时也是中国最早接触西方哲学思想的学者,虽然他浸染了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唯心主义,但是与西方哲学思想的互溶才使他开辟了中国历史上的“新史学”。

对《人间词话》,还是傅雷先生总结得最好,简洁、朴素却又不乏深刻。他在《傅雷家书》之“人生最美满的幸福”,1954年12月27日写给儿子傅聪的信中谈到:“《人间词话》青年们读得懂的太少了;肚里要不是现有上百首诗,几十首词,读此书也就无用…….我个人认为中国有史以来,《人间词话》是最好的文学批评。开发性灵,此书等于一把金钥匙,一个人没有性灵,光谈理论,其不成为现代学究、当世腐儒、八股专家也鲜矣!为学最重要的是“通”,“通”才能不拘泥,不迂腐,不酸,不八股……”

纵观中国近代思想史,从太平天国思想散论,到十九世纪改良派变法维新、从康有为“托古改制”的哲学思想到谭嗣同以自己的鲜血贡献给他的事业——哲学—政治思想《仁学》、从严复《天演论》“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的经验论,到孙中山的民族主义与民权主义思想,从章太炎“依自不依他”的哲学思想,到新史学的代表人物梁启超、王国维,直至中国近代影响最大的文学家及思想家鲁迅的出现,中国近代思想史是一部闪耀着人类光辉的历史。

………..

今年的冬季,我居住的这个北国城市居然无雪,在这个无雪的冬季夜晚我静静品读着《人间词话》,一则不过百余字,却足已够我揣摩至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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