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中国古典诗歌中对女性美的描写

 三驾马车1966 2018-12-23
摘要:中国古典诗歌中对女性美的描写有着阶段性的特征,由最初的以自然代美的具象表达逐渐向写意的抽象表达递进。这一现象,反映着人与自然关系和历史文明演进的痕迹。对这一问题的探讨,能够帮助我们阅读和理解古典诗歌作品。
  
  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中国古典文学中的诗歌是主流性存在形式。在我国浩瀚的古典诗歌中,女性的形象是不缺席的,对女性的审美观照也是相当自觉和神圣的,这也是中国古典美学的一个重要的观念渊源。作为审美对象之一的女性美,是世间美的极品,不仅体现了自然的伟大和辉煌,也是人类在认识自然、改造自然的同时,不断使自身衍变和完美的丰硕成果,天地间一切美的生灵都在这种和谐曼妙的形体之美面前黯然失色。人类的历史是漫长的、渐变式演进的文明史,人类自身意识的觉醒也经历着由自然、向社会、向心灵,再回归到全面和谐的不同发展阶段,在我国古典诗歌中,关于女性美的描写,就明显体现着这种审美意识发展的阶段性特征。
  
  一、先秦时期以比物联类描写为主的阶段
  
  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 诗经 》中,有许多女性形象,城边的静女、月下的姣人、劳动中的少女、出嫁的少妇等。其中,对女性美的描写,最具代表性的,是卫风中的《 硕人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①写庄姜之美,对她的手、肤、颈、齿、额、眉、目等进行了全方位的描摹,参照的全是自然界中的物象,春天的嫩茅,凝结的油脂,天牛的幼虫,排列整齐的瓠瓜籽粒,螓、蛾等。豳风中的《 七月 》,用“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兮,其黄且陨”来比类少女青春的华美与婚嫁后的色衰爱弛,其中“桑之未落”和“桑之落兮”,喻体本身也均为自然植物。其他,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用鲜艳的桃花来比拟少女的容颜;“月出佼兮,佼人廖兮”,用朗月比喻女子皎好的脸庞;“有女如玉”,以玉石喻女;“有女如荼”,以荼(白茅草)比喻女子……其中的喻体,无不是自然界中的花草名物。
  分析这一阶段诗中对女性美描写的特点和原因,主要是这个时期处在中华文明之初,由于生产力发展的限制,人们对自然及自身的认识是有限的,人们的思维、人们对审美的体验和把握无不停留在初始的童年时期,就是对自然的崇拜与敬畏,举目所见,触类所及,“惟自然也”,花、石、草、木、鸟、兽、虫、鱼、日、月、星、辰等,正如《易传·系辞 》所言:“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以类万物之情。”因此,他们的审美参照、审美体验、审美表达,也必然借助这些最深印象的记忆去具象地再现。而此时这种比物联类的关于女性美的描写,不过是一种最简单的概念置换,尚不具备任何的语言思维方面的推理、判断,因此也不具备任何的抽象性和概括性。也正因如此,这种描写,才显得那样的远荒、古朴、纯真和原始,几乎是宁静和谐的“天籁之音”,而显得“大意雍容”,因此,也才显得“不淫”和“无邪”。甚至可以说,这一时期,“人”的一部分还停留在自然状态,与自然一体,是所谓的“自然之子”;物也不是纯粹的自然对象,而是人生命世界中不可分割的要素。
  需要说明的是,这一时期的诗歌除对女性的审美借助于动、植物这些自然物象外,在审丑方面进行道德批判时,也是在这种思维定势下展开的,如邶风《 新台 》中用癞蛤蟆比卫宣公、齐风《 南山 》中用松比齐襄公兄妹、陈风《 株林 》中用马比夏姬、鄘风《 相鼠 》用鼠比无道者等,此种现象,恰证明了这一时期诗歌审美思维的上述特征。
  
  
  二、战国至秦汉时期,由具象表述到抽象表述的过渡时期
  
  战国至秦汉时期,是中华文明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随着人们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能力的加强,随着生产力的提高,人们认识世界、包括认识自身的水平也向前迈进了一步。随着人们思维水平和语言能力的提高,这时期,反映在诗歌中的对女性美的观照,也由先秦时期比物联类的具象描写,向抽象表述、概念推理、逻辑判断方面发展和过渡。宋玉的《 登徒子好色赋 》,保留了这种过渡和变化的清晰的印痕。宋玉在夸饰“东邻之子”时写道:“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邻之子。”②很显然,这里对“东邻之子”的审美观照,在“语价”上已经开始使用比较分析性的语言,这种语言具备了明显的抽象判断的特性。接下去,作品再写:“东邻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去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饰朱则太赤……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这种语言超越了初步的具象和联类,进入到审美认识的一个更高级的层面——对审美效果的关注,不再是审美体验上的简单的概念置换,而具有了更高级的推理和判断,短、长、白、赤分别隐含着一个潜质的参照系数,才能够称得上所谓的“短”、“长”、“白”、“赤”;而那个潜质的参照系数,实际是每一个读者生活经验中活生生的审美对象个体。作品就这样通过比较判断的推理,留下了最大化的审美空间,而这种“艺术空白”,遂使作品的审美效果丰富无穷。同时,宋玉为进一步夸饰“东邻之子”,又描写她:“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显然,这又回归到《 诗经 》对女性美描写的传统。因而,可以说,这一时期诗歌文学中的女性审美特点表现为一种过渡性质,一方面继承着先秦时期以比物联类描写为主的模式和传统,另一方面开启了下一历史时期关注审美效果、注重简练含蓄和抽象体验之风。
  这种过渡性质,同样可以在宋玉其他作品和其他人的作品中寻找到例证。宋玉《 神女赋 》:“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兮,多美而可观。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素质干之实兮,志解泰而体闲。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如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彩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睛。”作品中对“巫山神女”的描写,既有具象的联类,又有抽象的表述。屈原《 山鬼 》描述“山鬼”的显现:“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山崖边的这位少女,以薜荔为衣,以女罗为带,“含睇”,“宜笑”。她的美,具体可感,又抽象朦胧。接着叙写她:“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蘅,折芳馨兮遗所思。”③其间具象的审美联类成分在明显增加,“赤豹”“文狸”“夷车”“桂旗”“石兰”“杜蘅”的连缀之下,“山鬼”仿佛是自然之子。这就是这一时代的审美水准和特点。
  
  三、汉魏时期逐渐奠定的女性审美抽象化、想象化、虚拟化和整体性的特征
  
  中国历史发展到汉魏时期,随着社会化文明的进一步深化,随着人的认知水平的进一步提高,人与自然的关系和对自然的依赖进一步递减。这一时期,诗歌中有关女性美的描写,承接战国以来抽象化审美的趋势,进一步走向概括化、虚拟化、抽象化、凝练化、写意化的道路,甚至成为又一种固定的模式。汉乐府《 陌上桑 》,在塑造“罗敷”之美时写道:“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头。犁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④就是充分利用了夸饰渲染的技巧,高度强化艺术效果,最大化地调动阅读者的全部想象,对罗敷的明艳和靓丽产生“模糊”的“真实”。这种描写将最广阔的想象空间留给了阅读者,尽可以到自己的生活经验中去搜寻,去“追体验”。因而,看似粗线条的勾勒,却是更为生动的。由于这种艺术美的塑造是和阅读者一起完成的,不是作者单方面的“独专”和“强加”,因此也避免了单一比附式描写的淤滞和呆板,从而使读者具有了想象的能动性、主动性和互动性。可以说,“行者”“少年”“犁者”“锄者”“读者”眼中的“罗敷”,各具其美,这又使审美形象具有“多义性”。这种描写,具有一种高级的艺术灵光,不是作者自己费力穷索,而是像武林高手,借力打力,轻松自如。另外,这种审美特性,不再关注局部的审美判断,用一花一草对审美对象进行具体的部位描写,而是用一种“全息”的审美期待实现艺术形象的整体审美,“行者”“少年”“犁者”“锄者”各自眼中的“罗敷”均是“一步到位”的“完人”。
  这一时期的这种审美特征,同样可以在其他作品中寻找到例证。《 汉书·孝武李夫人传 》记载,李延年向汉武帝赞美他的妹妹:“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⑤歌中所唱的“绝世”“独立”“倾城”“倾国”,已经没有多少比拟写实的成分,几乎全从审美效果方面渲染李夫人的盖世之美。大约也就是在这个时期,中国文学作品中关于女性美的描写,形成了虚拟化、写意性的“习惯”“定势”和“套路”,而影响深远。
  
  四、唐宋时期高度发达的抽象审美判断模式
  
  爱美是人的本能之一。对美的追求,也是人类社会从低级向高级不断发展的动力之一。唐宋时期,文学作品中对女性美的描写技巧,在继承前几个历史阶段的基础上,最终形成了高度概括和抽象化的审美判断模式。这种模式的特点是含蓄、凝练、巧妙,以无形写形,在具体的生活细节中捕捉一种动态的美。刘禹锡《 春词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通过“朱楼”“深院”等空间背景写少妇之美;特别是末句,隐含数花之人像花一样,以致蜻蜓之误,描写是极其婉曲的。白居易更是用“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夸饰杨贵妃之美。王安石《 明妃曲 》写王昭君之美,更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低眉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苏轼的《 续丽人行 》咏唐代画家周昉的一幅“背面欠伸内人”,先从虚处描写,推想画中人之美:“若教回首却嫣然”,再把此美人想象为杜甫当年在曲江头远远望见的一个背影,想落天外,却又非常切题。
  又是在这种基础上的进一步发展,明清的诗词、曲剧、传奇,甚至小说等文学作品中,直接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分别指代中国古代四大美女西施、王昭君、貂蝉、杨贵妃,几乎省略了审美对象的一切具象的信息,精练到了极致,却能赋予审美对象以最大的容量和生活空间,在与受众审美期待的暗合中,更具有大众化、普泛化的意义。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种逐渐形成的、高度发达的抽象审美判断模式,一个最为突出的特点是,常常通过移情于“第三者”实现审美的“增价”,来显现强烈的审美效应。其中的“第三者”,甚至超越了“类”的区别。先前,无论是宋玉赋中“东邻之子”的“惑阳城,迷下蔡”,还是李延年歌中“李夫人”的“倾人城”、“倾人国”,所感知“美”者,均是同类的“人”;而此时,对于“鱼”“雁”“月”“花”“蜻蜓”(蜻蜓飞上玉搔头)等自然物来说,从生活逻辑上讲是无法感知“人”的美的,所谓“王嫱西施,人见则喜,猿见则悲”,正足见这种描写艺术的逐渐完善和成熟,不再追求初期的质实与粘连,而是最大限度地追求审美意蕴的清空和飘逸。就这样,中国古代文学中关于女性美表达的思维方式被“标准化”了。
  
  五、结论
  
  我国诗歌文学作品中,关于女性形象审美的这种阶段性特征,不仅仅是一种艺术表现形态的变化,更是古代人们认识客观世界的一种进化。语言艺术的发展,实际上是人脑与思维进化的反映。这种发展,是由童年到成年、由简单到复杂、由具象到抽象的发展与过渡。德国著名哲学家卡西尔曾经指出人类文化发展的一个重要现象:“从人类意识最初萌发之时起,我们就发现一种生活的内向观察伴随着并补充着那种外向观察。人类的文化越往后发展,这种内向观察就变得越加显著。”⑥这里卡西尔的理论,很好地印证了我国古典诗歌中女性审美发展的阶段性的特征。这种发展,一方面,使人类由文明之初的原始蒙昧状态,向中世纪及近代社会化文明飞跃,即由对自然外在形式的模拟,到社会、心灵的展现;一方面,在这种进化和发展中,渐渐剥落了一种纯真和诗意的东西,人类与自然的距离渐行渐远,人类与自然的隔膜越来越深。这种远离,反映了人对自然依赖程度的递减,但并不能从绝对意义上说人类自身的力量加强了,只不过是人类对一种外在物(自然)的依赖,为对另一种外在物(科学和技术)的依赖所取代而已。当然,这种进化,有人类作为万物灵长可以引以为豪的东西——自然美与改造自然后的美、内在的美与外在的美是没有本质区别的,但和谐的统一,才是美之大者,才能消除从内部到外部的焦虑与紧张。现代人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刻意追求美,而“恶意”减肥、“残酷”增高和过分依赖拿在美容师掌中的手术刀。这正是本文探讨和反思这种文化现象的当下意义。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