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10月,我到练塘翁庄插队。那天下午,我们乘大队的木船沿西门山前塘,出宝岩水闸,向望虞河往南。不知转了几个弯,到大队中心的蒋家湾十队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各生产队的队长早守在那儿。我被分配到桑家庄16队。便跟随老队长,抹黑去我插队的地方。记得老队长在前,我紧跟着,身后有一个不大孩子,为我提着网兜,再后,是一只队长家的狗。天很黑,没有月亮和星星,只见稍远处农家窗户里透出的昏暗的光。 那个小孩,就是三保。那时才十岁。从此他像尾巴似的跟着我,连晚上也和我一起睡。他正在上三年级,可他不大喜欢读书。而我,因为干农活还很差,挤不上与我同龄的年轻人,也就交这个小朋友。 三保的爹爹是大队的管水员,白天休息,晚上值班。可是没多久,他父亲生病去世了,他的母亲便拉扯他们姐弟四个,十分艰难。童年丧父让他的性格也发生了变化。他终于没有继续读书。跟着叔叔学做木匠,走上当时许多农家子弟相同的路。 然而,他有一个优点,他比较喜欢摆弄机械,虽然学的是木匠,但对开拖拉机,修理机械很是上心。而这一特点,让他比别人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触外界,与外面的世界融合。所以,当我听到他竟然远走非洲务工,既吃惊也十分佩服。 1988年,他到非洲的安哥拉。那次他们从上海出发,乘了十几小时飞机,在迪拜加油后,直飞安哥拉。在飞机上耽了整整一天一夜。 他们开始是做水泥砖的,后来又转做经营农场。 一个中国的八十年代的青年农民,来到了遥远的非洲大陆。所见所闻真是太匪夷所思了。三保说,那里的自然环境,与中国的江南水乡,差异实在太大了。土地面积很大,但贫瘠荒凉,未经开垦过。种植庄稼很少。几乎没有像中国人那样靠土地劳动生活的习惯,随便种些什么,又没有专门的管理,随便收割,聊以补充食物的短缺。然而,那里的国民,却是有国家养起来的。基本生活有国家包起来,虽然很穷很苦,但大家都如此,也就这么活着。一个家庭男人没有固定的职业,做零工。而女人只在家庭里活动,唯一的“工作”,就是生孩子。每个家庭都有好多小黑孩子,而且重男轻女,只有生了男孩,家长才有脸面。每生一胎,国家奖励100美元。这笔钱可是整个家庭重要的收入。一年挨过,第二年再生养。大人出门怀里抱着,肩上背着,后头跟着,至少有五六个小孩。有个很难理解的现象,假如遇到好心人,看着孩子可怜,送点好吃的东西给他们的黑父母,随便什么东西,大人是只管自己吃的,不会留给身边孩子们任何一点食物。三保他们起先很是诧异,这和我们中国人实在太不同了。久而久之,也慢慢理解了:因为黑人真的很穷,只有保证大人自己活的下去,才有可能抚养孩子们。但是,黑人的性格确实十分单纯,从不会耍心眼。十分质朴,十分简单。不是自己的东西,是绝对不会拿的。有一次,三保将自己的钱包遗忘在工作台上,很久后才发觉,里面有钱和一些很要紧的物件。他很着急,回去一找,发现还在原处,没有动过。黑人说,不是自己的东西,我们是绝不会翻动的。有次,三保给一个黑人多分了一条咸鱼,让他带回家去,他很感激,第二天,带来了家里最好的食物,但三宝看着实在难以下咽,吩咐他仍带回去,他非常诧异:这样的“美味”竟然不要吃吗? 世人传说黑人是很懒惰的,其实这里也有误解。黑人工作时也很认真,只是工作到点后,他们就不喜欢在加班加点,即使加发钞票,也没有动力。因为他们以为,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要回家去了,和家人耽在一起,没有必要赚更多的钱。工作和钱永远是没有尽头的,但这一天不会再有了。要珍惜每一天。我听了大为惊讶,原以为是一些富裕国家的国民才有这种生活态度,其实黑人兄弟也是这样对待生活的,实在令人倾佩。 非洲贫穷国家,连领导也不够富裕,农场的主人是一个国家级的大领导,有过功劳。国家给予他的奖励是划给了一大片的土地。土地是够大的,但贫瘠,荒凉。没有什么收获。因为经济能力差,也不知有什么可用的资源。只是表面上很风光而已。他来中国访问过,看到农场生产还不错,因此在中国人的帮助下,建立了农场,并聘请中国的农业技术人员、有经验的农民管理和指导。这样层层转包,三保就跟着包工头来到了几万里以外的非洲大陆。他们种的是中国的蔬菜和水果。当地黑人的食物,主要是吃有一种叫面包树的果实,采摘后,碾细掺和,有点像山芋粉,粗糙难以下咽。所以,中国人员的食物都是从国内转运过去。而农场生产的果蔬,也是运往首都,供应城市人民的。所以,中国人在农场劳动待遇较高,收入不菲,也有老实的农民出国务工的。因为吃穿住,全都包干,所以很能积累财富,有个同去的中年农民,三年只花去二元八角零钱,被人当作笑话那样流传。 而三保则活泛多了,手下最多时有80来个黑人工人,他给他们每天安排劳动任务,分配伙食,对那些干活卖力,忠厚老实的,手里的菜勺总有所倾斜,所以很得工人拥护,也有了几个好朋友。但有一天,还是出了问题。一天,他对一个惯于好吃懒做的黑人动怒了,拎了一把耳朵,训斥一顿。哪知,当天傍晚,竟有两个官方的人员,将他喊去调查。原来当地的信仰和风俗,拎人耳朵是一种严重的羞辱行为,是要受到惩处的。好在上边熟悉的官员说话了,三保也很诚恳的道歉,总算把事情摆平了。这件事也让大家明白了,人有穷富高低,但都有自己的尊严。不尊重别人,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是错误的。 三保最聪明的地方,就是将兴趣和爱好转移到机械方面,他原本会开拖拉机。农场机械发生故障时,修理要去很远的工厂,而且修理费用很贵。修了几次,他慢慢看出了门道,便自己上马修理,慢慢的。成了不错的修理工。学会了各种机械的驾驶和修理。不仅开支节约了,效率大大提高。自己的本领也长了很多。 在非洲,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他已经学会了驾驶收割机,拖拉机。他驾驶皮卡小轿车在非洲大陆一尘疾骑。那时国内有一桑塔纳的,已经很风光了。直到现在皮卡车也是很气派的车子。三保自豪的说,那时,我就是用它来练手的。 三保在异国他乡也遇到了有缘人。那个土地的主人,那个国家级的领导人,是个极其肥胖而强壮的男人,有两三百斤的体重,是个非常威武的黑人,像后来电视里见到的拳击或摔跤运动员。他常常来到农场视察,看到新鲜的植物,瓜果蔬菜之类,很感兴趣。每次见到三保在地头,总是很热情的打招呼,穿过两条田埂,快捷的奔跑过来,热情的拥抱。他的块头太大,被他抱着实在有点吃不消,连呼吸也急促起来,脸也憋的通红。但黑领导却非常开心,每次都尽情的享受着与民同乐的快感,像个天真的孩子。回国后,一次,三保在电视上又看到过他,——是作为国家贵宾来华访问,好像官做得更大了,还是那么威武雄壮。让三保浮想联翩。 三保在安哥拉工作了三年,虽然收入不错,但开销也大,赚钱倒是其次的事。主要是这次经历开拓了眼界,世界更真实的展现在眼前,前程变得远大和宽广起来。与许多人出国旅游不同,这可不只是领略风光,而是真实深入到异国他乡,熟悉他们的生活习惯,宗教风俗。可惜他文化底子浅,否则他会成为这代人里非常出类拔萃的一个。回国后的三宝,也有了很不错的成就,他添置了挖泥船,做了这方面的包工头。经济上收入可观,生活也非常幸福。他成了邻居和亲友非常尊重的人。他孝顺母亲,善待亲人。也很看重人情世故,一直牵挂这幼时的小伙伴,有着非常洒脱和豪爽的性格,这一切和他三年出国的经历是分不开的。 我听了他的故事,很感动,记录下了这篇文章。 钱大志 2018、11、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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