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的力量来自它无与伦比的可靠性,而它的可靠性来自它得到结论的方法,即逻辑方法与实验方法。我每当讲到一个知识时,都会尽量去讲清背后的道理,讲清科学家是如何得到这个结论的,为什么他们会这么想而不是那么想。这是科普作品中最有技术含量的部分。 注:风云之声内容可以通过语音播放啦!读者们可下载讯飞有声APP,听公众号,查找“风云之声”,即可在线收听~ 大家好,非常感谢会议的组织者,很高兴再次见到青年科学家社会责任联盟的同事们,很感谢青科联颁发给我第一届科学传播青稞奖,很高兴见到西北大学的老师同学们。 第二届青年科学家社会责任论坛合影 这里有许多位朋友是科学普及的专家,都是内行,因此我们可以讨论一个内行的问题:如何做好这项工作?也就是方法论层面的问题。今天,我就来跟大家分享我在科普方法论方面的一些思考,作为抛砖引玉,欢迎大家探讨。 首先来介绍一下,我的学术背景和我从事科普工作的历程。 我上大学是在1992年,14岁的时候,上的学校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很多人一听就说:“哦,你是少年班的!”我经常需要解释一下:我不是少年班的!我上的是科大的化学物理系,不是少年班。少年班跟化学物理系是并列的两个院系,少年班有很多人是我的朋友,但我并不在少年班上学。 人们往往以为,少年大学生都在少年班。其实不是这样,在少年班之外也有很多少年大学生。例如在我的本科班级,科大92级化学物理系,就有三位同学只比我大一岁,15岁来读的。所以在日常生活中,少年大学生真是遍地都是,大家都习以为常,至少科大是这样。 应该说这是一件好事,无论对少年大学生还是正常年龄的大学生,习以为常都是好事,这有助于你镇定自若地去跟各种人士、各种事物接触。实际上,这对科普也是一件好事,因为科普的基本目的之一就是把一件看似神秘的事情解释清楚,用哲学一点的术语说,就是“祛魅” 我为什么选择了化学物理系呢?其实我不只是选择了这个系,而且还同时选择了学校。因为我在高中时,对数学、物理、化学都有浓厚的兴趣,不希望在大学减去任何一个学科。而大多数学校的化学系就不学物理,物理系就不学化学,这是很可惜的。只有科大的化学物理系,是数理化并重,都学得很深入。科大化学物理系的招生简章上写:本系培养化学、物理、化学物理、物理化学方面的人才。好吧!这意思就是:无论你叫做化学还是物理,都无所谓,我们全包了!直到现在,科大化学物理系都是全国唯一的数理化并重的院系,这是独一无二的。 《九品芝麻官》 同学们可能会问:化学物理是什么?化学物理是一个交叉学科,是化学和物理的交叉,一切用化学方法研究物理问题或者用物理方法研究化学问题的都可以包括在内。这个学科既重视广阔的视野,也重视深刻的原理。可以看出,这种训练和思维方式对科普工作是很有价值的。 2001年,我23岁的时候,在科大获得博士学位,专业领域叫做理论与计算化学。然后从2001年到2005年,我在美国做了两次博士后,分别在康奈尔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2006年,我回到科大的合肥微尺度物质科学国家实验室工作,担任副研究员。2018年,这个国家实验室改名叫国家研究中心,所以我现在的工作单位叫做合肥微尺度物质科学国家研究中心。这就是我的教育和工作经历。 再向大家介绍一下,我在网络上的身份。我的微博叫做“中科大胡不归”,现在有100多万粉丝。2015年以来,我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组织了一个智库,叫做科技与战略风云学会,简称风云学会。顾名思义,我们都是受过科学训练的人,目标是用科学的思维方式来研究国家的战略问题。风云学会的指导思想就是两条:科学和爱国。风云学会在微信公众号、知乎专栏、今日头条、一点资讯、企鹅号、百家号等自媒体平台都有账号,都叫做“风云之声”,欢迎大家关注。 我开始做科普,是在2015年3月。当时许多媒体报道了所谓“中科大潘建伟项目组实现量子瞬间传输技术重大突破”,大量读者围观赞叹,但最常见的评论是:“每一个字都认识,连起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不明觉厉!”为什么会这样呢? 《星际迷航》中的传送术 刚好我对这项研究学过一些相关的背景知识,知道它在学术上叫做“多个自由度的量子隐形传态”,属于“量子信息”这个领域。因此我能看出来,记者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无怪乎读者更加看不懂,——以己之昏昏,怎么可能使人昭昭呢?当然,我并不打算对记者求全责备,这本来就是需要专业人士才能说清楚的东西。 因此,我觉得我可以写一篇文章,来向大众解释明白这项研究。为此,我还跟我认识的潘建伟研究组的同事陈腾云博士通了电话,请教了很多专业知识。经过这样一番炮制之后,我写出了第一篇科普文章,标题叫做《科普量子瞬间传输技术,包你懂!》(http://weibo.com/p/1001603817899448994963),发表在我的微博上。 当时我的微博粉丝还不到8000人,但令我有些吃惊的是,这篇文章的反响意外的大,转发和评论像潮水一样涌来,许多大V就是在那时关注了我。其中有一位是著名的通信科普专家“奥卡姆剃刀”,后来他向我解释,我才明白了原因:我为一个群体解决了一个疑难问题。这个群体就是:对量子通信感兴趣的传统通信工作者。 许多传统通信的工作者都听说了,现在有一个新的学科叫做量子通信。他们或者是自己想去学习,或者是领导建议他们去学习。但一学,困难就来了:直接看量子通信的教科书,发现看不懂,因为里面的物理基础量子力学没学过;看网上的所谓“科普”文章,发现更看不懂,因为这种文章根本就讲不清道理。更糟糕的是,在这种文章中充斥着各种玄而又玄的说法,让读者感觉许多基本观念都被颠覆了,例如以为通信可以超光速了。对于从事这个行业几十年的专业人士来说,这种感觉是非常恐怖的,就好像脚下的大地随时可能开裂,安全感荡然无存。 爱德华·蒙克《呐喊》 这些专业人士们在这种茫然而惊恐的心情中,忽然看到我的文章,最大的感觉就是:终于有一篇文章能够让我对量子通信有所理解了!原来量子力学并不是什么玄学,也是讲道理的,而且这些道理可以说清楚!原来量子通信也不会超光速,悬着的心可以放回去了! 达芬奇《蒙娜丽莎》 我们由此可以得到一个启示:在科普的读者中,有一个很重要的群体,就是其他领域的专业人士。如果是同一专业的,那么他们不需要你来普。如果不是专业人士,那么他们可能难以理解这其中的精妙之处,也可能对科普没有这么大的需求。而其他领域的专业人士,是最理解科普、最需要科普、也最能为科普工作提供支持的群体。如果你能在这个群体中建立信誉,那么你就成功了一半。 后来,在读者朋友们的推荐和鼓励下,我写了越来越多的科普文章,给许多机构做了科普报告。在2016年8月16日中国发射世界第一颗量子科学实验卫星“墨子号”之后,采访和约稿更是络绎不绝。例如《环球时报》在对与科技有关的问题表态的时候,就经常来咨询我的意见,或者请我帮他们推荐专家。 “墨子号”量子卫星发射 2018年以来,我的科普工作又开辟了一个新的维度,就是视频。我和观视频工作室合作推出了“科技袁人”视频节目,每个星期在各个视频平台更新,包括哔哩哔哩、微博秒拍、腾讯视频、西瓜视频、爱奇艺等平台。目前已经发布了50多集,11月初时统计各个平台总播放量超过8千万。 除了线上播放之外,科技袁人也有和网友见面的线下活动。2018年6月20日,我在上海音乐厅做了一场演讲,从芯片讲到星辰大海,然后跟观众进行了问答互动。现场一千人的座位坐满,哔哩哔哩的线上直播有70万观众观看。许多媒体传播了我的演讲内容,包括人民日报微信公众号、《中国日报》等等。 下个月,2019年1月18日,我们将在上海商城剧院举行一次科技袁人年度线下盛典,回顾2018,展望未来。我演讲的主题是“没有人能阻止你努力”,观视频已经放出了通告(https://h.bilibili.com/10245738),欢迎大家到现场参与,或者在网上收看直播。 2019科技袁人年度线下盛典海报 从实践中,我们感到,视频是一种大有潜力可挖的传播形式。跟文章相比,视频有一定的缺点,例如传输信息的速度和清晰度不如文章,由此导致讨论的深入程度不如文章。但视频的优点也是明显的,尤其是加上“灵魂后期”的制作后,更是具有平面媒体无法比拟的趣味性。因此,对于吸引青少年朋友尤其是学生朋友,视频是一种具有战略意义的传播形式。 有谁规定视频只能用于娱乐的甚至低俗的内容呢?高大上的严肃科学内容,也完全可以用生动活泼的视频形式表现出来。这是我们的信念,也是我们的努力目标! 好,介绍完了我的学术背景和科普经历,下面我们来做一些科普方法论层面的思考。 一个非常基本的问题是:科学可以普及吗? 这个问题之所以成为一个问题,是因为我们可以看到大量的科普作品,讲了许多科学知识,但没有讲这些知识的原理,没有讲人们为什么要相信这种说法而不是那种说法。那么,这样的作品普及的是科学吗?事实上,非常多的人对科学的理解也就是如此:科学教材上讲的就是科学,或者科学家讲的就是科学。 在这样的背景下,就有许多人认为自己看透了真相,科学没有什么特别的,也是一种忽悠。你经常会听到类似这样的说法:“我们不应该迷信科学,科学也是一种宗教。”说出这些话的人,还觉得自己充满了智慧,因为这些句式看起来很有哲理。 实际上,受过科学训练、尤其是做过科学研究的人,就会知道这些说法都是错误的,错误到可笑的程度,因为它们误解了科学的本质。 科学的本质是什么?是可靠的知识。当然,这个可靠永远都是相对的,我们时刻准备着在新的证据出现时修正已有的科学知识。但是,跟其他的信息相比,科学知识的可靠性是无与伦比的。我们能够放心大胆地把自己的生命交给飞机、汽车、火车、轮船等交通工具,就是对科学的可靠性有信心的一个直接表现。实际上,如果你对科学的可靠性没有信心,那么你都无法在现代社会生活。现代社会的本质特征之一,就是科学占据了统治地位。 现在重点来了,科学为什么具有无与伦比的可靠性?既不是因为科学家的权威,也不是因为上天的启示,而是因为科学重视得到结论的过程。一般人往往只重视结论,但在科学当中,论证的过程往往跟结论同等重要,甚至更加重要。科学是唯一的具有这种性质的人类事业。 为什么要重视得到结论的过程?因为科学的出发点,其实是非常的谦虚。我们先承认自己很无知,然后在这个前提下,努力地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在某些方面获得比较可靠的知识。 经常有人用“科学还不能解释所有事情”来为宗教或者神秘主义辩护,其实这种话令人哑然失笑,因为科学从来就没有说自己解释了所有事情!科学家都是很老实的人,谨守分寸,非常明确地说有许多事情是自己不懂的,有许多事情在现在的科学能处理的范围之外。只有宗教会说自己解释了一切事情,科学从来不会这么说。 那么,你觉得这是科学的缺点呢,还是科学的优点呢? 在见识浅短的人看来,可能会把这当做一个缺点。你看,科学家说一个东西好不好,总是加上一大堆限定词:在这种条件下,不超过那个剂量,对百分之多少的病人有效。哪像很多传销或者宗教一样,给你一个直截了当的答案:大力丸就是好,包治百病!相比之下,科学真是太不痛快了。但如果是境界高一点的人,就可以看出,这其实是科学的一个巨大的优点。 只有先承认自己的无知,然后努力寻找可靠的方法,才有可能得到相对比较可靠的结论,因为这个过程是任何人都可以验证的。而如果一上来就装神弄鬼,说自己天赋异禀或者得到了上天的启示,把权威建立在某种别人无法验证的东西上,那么别人怎么知道他说的对不对呢?事实上,对于这种装神弄鬼的,我们可以直接判定他是忽悠。 下一个问题就是:科学找到了什么可靠的方法呢? 对于这个问题,爱因斯坦有一个经典的论述。 1953年,有一个叫斯威策(J. E. Switzer)的人写信给爱因斯坦,问他怎么看待中国古代的科学。爱因斯坦的回信如下: 爱因斯坦论科学方法论
我来解读一下爱因斯坦的话。有两个最重要的科学方法论: 一,演绎法和逻辑体系,由古希腊数学家发现,代表作是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它使得严密科学成为可能。 二,实验和试错的方法,由文艺复兴时的欧洲科学家发现,典型人物如伽利略,典型著作如《关于两门新科学的对话》,它使得实验科学成为可能。 由于时间关系,我们不能在这里展开解读这两种方法论以及它们的发展历程。诸位有许多是各个领域的专家,想必对于这些问题也早就有深刻的认识。青少年朋友们如果想对这些问题有更多的了解,我们会在以后的科技袁人节目中做更深入的探讨。 在这里,基本的要点就是:科学的力量来自它无与伦比的可靠性,而它的可靠性来自它得到结论的方法,也就是逻辑方法与实验方法。 这些要点对于我们的科普工作,能够提供许多启示。 在科普工作中,我们最需要普及的是什么?是科学的思维方式,而不是具体的结论。具体的结论很可能会随着新的证据变化,而科学的思维方式是可以受用终身的。 因此,我在写作科普作品时,每当讲到一个知识,只要有可能,都会尽量去讲清背后的道理,讲清科学家是如何得到这个结论的,为什么他们会这么想而不是那么想。我觉得,这应该是科普作品中最有技术含量的部分。实际上,有很多关于“科学家为什么要这么想而不是那么想”的思路,是需要有科研经验的人才能看出来的。 为什么中国的科普产业比发达国家还落后很多?这就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在全世界,发动一线的科研工作者写作科普作品都是一个难题,而在中国尤其难。所以,在中国能够讲清科学知识背后的道理的科普作家,比发达国家还少得多。这可能是因为以前中国的科研水平太低了,大家的关注点都在科研上,顾不上搞科普。 近年来,中国的科研水平突飞猛进,愿意来搞科普的科研工作者也多了起来,这是非常好的趋势。因此,从积极的一面去理解,不足的现状也就意味着大发展的机会。欢迎朋友们抓住这个机会,加入科学传播的事业! 根据“得到结论的过程跟结论同等重要”的道理,我还经常设身处地地代入公众的角色想一想,拟出他们最可能感到疑惑的问题,然后预先写一系列答客问,争取把常见的问题都消灭于无形。当然,即使这样,也经常会有意想不到的问题冒出来,读者的各种脑洞开得令人吐血。这让我明白了:正确的路径只有一条,错误的路径却有无穷多条…… 无论如何,我是努力把读者当做活生生的对话对象,而不是等着你去灌输的沉默的听众。既然要对话,你就应该多想想如何提高对话的质量,提高你的可信度,把你想推销的观点和态度推销出去,不要让对话变成自说自话。 这里有一个有趣的问题是,科普作者应该讲到什么程度,才算是讲清了道理? 我们经常会看到一种有“科”没“普”的文章,使用了大量的专业术语,相当于论文摘要,完全没考虑读者的接受能力。这样的文章是给谁看的?我感觉只有作者的同一个专业领域的同行,也就是小同行,才能看懂,即使是作者的同一个一级学科的大同行都很可能看不懂。对于这种情况,我称之为:只有本来就懂的人才能看懂他在说什么,本来不懂的人看了仍然不懂。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情况?乍看起来是作者不懂得科普的需求,但仔细想想,更可能是作者没想清楚自己讲的这许多东西中,哪些是本质,哪些是细节,总而言之就是自己的理解不够深入。 在这里,我们又要引用名人名言了。我的一位博士后导师,是1981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康奈尔大学化学系教授Roald Hoffmann。他问:什么是一个好的理论?然后回答:好的理论,就是要尽可能简单。你把它一减再减,直到再减你就什么都剩不下为止,也就是说再减你对研究对象的描述就要出现定性的错误了。到这个时候,你就可以相信,剩下的每一条都是本质性的,这就是对研究对象的本质描述。 2002年,RoaldHoffmann研究组在黑板前合影 爱因斯坦有一个类似的说法:“尽可能简单,但不要过分简单。”(As simple as possible, but not simpler.)Roald Hoffmann的说法,相当于对爱因斯坦的话做了一个可操作的解释。 听Roald Hoffmann讲科学,最显著的感觉就是:所有的科学道理都是可以理解的。当然,如果有些道理不容易理解的话,那就是不适合他的理论研究的课题了。这时他就会说:这个问题很复杂。然后大家就会心一笑。因此,不是所有的科学道理都容易理解,但是只要是你真正理解的科学道理,你都能够讲得让别人理解。 我们来重复一遍:只要是你真正理解的科学道理,你都能够讲得让别人理解。这就是我从事科普工作的基本理念。 从这个基本理念出发,就能够理解很多现象。 例如,我的读者和观众也许会注意到,我讲过的领域五花八门,包括:量子信息、核聚变、永动机、引力波、霍金辐射、青蒿素、高温超导、辛普森悖论、超级计算机、制药、疫苗、蓝眼睛岛问题、人工智能、地外行星、黑洞信息佯谬、黎曼猜想等等。 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我本来就知道这么多领域的知识吗? 当然不是了。别忘了,我的专业是化学物理啊!实际上,这里的许多知识都是我现学的。为什么要现学?当然是因为要现卖。 每当出现一个热门的科技新闻,都会有许多读者来希望我讲一讲,好像在音乐台点播歌曲似的。这固然反映了读者对我的信任,同时也给我增加了很多负担。好吧,换个好听点的词,给我增加了很多责任。总而言之,为了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对于科学普及的需求,就需要我们做出更多的努力。 真正有趣的问题是,我是如何在许多原来所知甚少的领域迅速学到东西,能向观众讲一通的? 基本的办法就是两个:一是自学,二是请教专家朋友。观众经常听我提到“我的朋友某某是某某领域的专家”,现在每次提问时都兴致勃勃地等着我发动“无中生友”的技能,这已经成一个梗了。 例如,为了讲黎曼猜想,我就读了维基百科上黎曼猜想的词条以及若干条相关的词条。尤其重要的是,我还读了我的朋友卢昌海博士的专业科普著作《黎曼猜想漫谈》。这本书的目标读者并不是对数学毫无基础的普通大众,而是有一定基础又对黎曼猜想很感兴趣的专业读者,也就是像我这样的读者。此外,我还咨询了我认识的若干位专业数学工作者,例如美国新墨西哥大学数学与统计系助理教授黄宏年博士、哆嗒数学网网主以及浙江大学数学博士“贼叉”。经过这样的准备,得到这么多专家朋友的帮助后,我终于自认为能够理清黎曼猜想这个“数学中第一重要问题”的脉络了,能够向更多的读者去传播了。 《黎曼猜想漫谈》 对于我讲黎曼猜想的这六集科技袁人节目,有许多观众在弹幕和评论中叫苦不迭,说怎么都看不懂。我必须指出,这是由黎曼猜想这个问题本身的难度决定的,理解它需要大学级别的复变函数知识作为基础。不像哥德巴赫猜想或者孪生质数猜想,理解它们只需要小学程度的数学就足够了。我不可能以辞害意,为了讨好读者,就只跟他们说一点黎曼猜想的皮毛,让真正想理解的人还是一头雾水。对于一个科学话题,不讲则已,要讲就讲明白,这是我的一贯准则。 黎曼 在上述的前提条件下,我希望我已经把黎曼猜想的来龙去脉解释得尽可能清晰了,至少我是向这个方向努力的。我有一位科大师妹赵素文博士,现任上海科技大学生命科学与技术学院助理教授,她最近告诉我,她原来一点也不懂蓝眼睛岛问题和黎曼猜想,现在可能超过99%的人了。这样的反馈,是最让科普作者欣慰的。而且即使你没有听懂黎曼猜想的细节,你至少也对数学家的思维方式和他们“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伟大精神增加了了解,这已经是很好的收获了。 但是,如果再深入地想一想,就会明白:对于黎曼猜想的研究有大量的细节,是超出我的数学知识范围的。我并不是把这些细节都搞清楚了才来科普,而是只需要看清楚基本的思路就可以科普了。这就是科学的一个基本特征:科学是讲道理的,不是神秘主义。 因此,一个人可以对另一个人或一个群体的科学工作具有信心,不需要立刻了解所有的细节,只需要对每一步操作都可追溯,在有需要的时候可以搞清任何一个细节就行。也就是说,你对某个结论的信心建立在对某人A的信心之上,而对A的信心建立在对某人B的信心之上,对B的信心建立在对某人C的信心之上,如此等等,但无论经过了多少个环节,如果你对其中的任何一个环节有疑问,你都是可以检验的。归根结底,我们对科学的信心,是建立在检验的可行性上的。是否对每一步操作都可追溯,就是科学跟传销或者宗教的一个本质区别。 因此,我的大部分科普作品,讲的都不是我自己的专业。而在这个过程中,我采访了许多行业的专家。我用的确实就是“采访”这个词,因为我的目的就是把他们的专业见解传播给公众。当然是经过我的整理的,首先要我理解了他们的专业见解,然后才可能向别人讲清楚。 实际上,我做的许多事,本来是应该由科学记者来做的。但是我国非常多的媒体记者缺乏足够的科学素养,因此跟专家对话时经常变成鸡同鸭讲。像柴静那样跟采访对象丁仲礼院士直接PK起来,更是属于大型翻车现场。 柴静PK丁仲礼 即使记者很赞成专家的理念,也往往不能get到专家的要点。我就遇到过这样的事,做了一场报告,讲了不少深入的内容,结果记者报道出来,成了一堆浅显的道理。 我在这场报告中讲“眼见不一定为实”,是说数学证明要从严格的公理体系出发,不能凭眼睛看个大概似乎差不多,否则就会出现像64 = 65这样的谬论。什么叫做64 = 65呢?拿一个8 × 8的正方形,它的面积等于64。把这个正方形分成四块,然后重新组合起来,似乎就变成了一个5 × 13的长方形,而这个长方形的面积等于65。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怪事呢?原因是那四块碎片拼成长方形的时候,并不是严丝合缝的,在中间有一个眼睛难以看出来的细长的平行四边形,它的面积等于1。 (动图)对64 =65的“证明” 这是一个有趣的道理吧?令我大跌眼镜的是,在有些记者的报道中,却成了这样:
好吧,这些话本身倒也没错,但我为什么要讲这样一个人人都早已知道的东西呢!呃,我想静静,也别问我静静是谁…… 我想静静 由此可见,有些人有一种能力,能把任何自己看不懂的高深的道理自行脑补成一个自己能理解的平凡的道理。所以,有时候我们在媒体上看到一个科学家似乎说一些很荒唐的话,这时我们应该考虑到,这不一定是他的本意,可能是记者没有理解他的意思,经过善意或者恶意的脑补之后,给出了一个扭曲的图像。再加上有些媒体为了吸引眼球,刻意地去丑化科学家,制造矛盾,结果就更是光怪陆离了。 对此我们能够做什么呢?我能建议的,有两个方向。一个方向,是科学家向记者的方向去努力,去采访其他领域的专家,多运用传播学的方法和思维,把科技界的声音更多地在媒体上传播出去。另一个方向,是记者向科学家的方向去努力,多学习科学知识和科学的思维方法,让自己能跟科学家进行有效的交流,能充分地理解和表达科学家的意思。 无论哪一个方向,现在都大有可为。还是那句话,不足的现状也就意味着大发展的机会。欢迎科技界和媒体界的朋友们抓住这个机会,加入科学传播的事业! 最后,关于我为什么做起科学传播工作来,还有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可以跟大家分享。 2001年,我刚到康奈尔大学的时候,在该校中国学生学者的mail list中,发生了一场争论。有一位女博士生在里面发宣传法X功的邮件,引起了许多人的反对。双方对话了几次后,约好一块去一家自助餐店,边吃边聊,包括我在内。我们几个讲科学、反法X功的,无论多么雄辩滔滔,都不能说服那位信法X功的女同学。这倒也在我们的意料之中。 快吃完的时候,意外的事发生了:一位女服务员向我们走过来,说她是偷渡到美国的,在这边觉得很迷茫,不知道人生的意义,听我们谈得这么热烈,她很感兴趣。然后,你猜怎么着?那位法X功信徒立刻掏出一本法X功的书,送给了这位服务员,热烈地推销了一通。服务员就拿着这本书,表示了感谢之后走了。 从饭店出来之后,法X功信徒同学单独回去了,我们几位反法X功的同学一块走。在路上,虽然我们还在谈论那位法X功信徒同学的理念有多少错误,但我的内心感到十分沮丧:我们都在她的言论中找出了无数的错误,但我们都没有像她那样富于行动力。就在我们这群自诩为讲科学有文化的人的眼皮子底下,她又做了一次法X功的传播,而我们就像傻瓜一样干坐着。当时你不去做,事后再找出无数的槽点,又有什么用? 这件事后来经常引起我的思考。正如一句名言所说的:“邪恶取得胜利,只需要好人无所作为就够了。”坐而论道批评别人做得不够好总是容易的,但真正去做却是困难的。最重要的就是打破这种心理障碍,勇敢地去做对社会有价值的事。 看看当今的世界,各种反科学、伪科学的思潮还在泛滥,甚至有势力越来越大的趋势。如果我们不做努力,人类随时可能倒退回中世纪。文明并不是必然会进步的,事实上完全是可以退步的,这样的悲剧在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人类之所以还能进步,是因为科学家在努力探索新知识的同时,还在努力传播科学的思维方式,努力阻止文明的火把被倒退的势力打翻。 用现在流行的一句格言说:你之所以能够享受岁月静好,是因为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希望有更多的朋友们站出来,传播科学知识和科学的思维方式,用科学的光芒照亮世界,推动人类上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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