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漢語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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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理罡
莊子
莊子,名周,字子休。戰國時代宋國蒙人。“蒙”這個地方,就是今天的河南商邱縣。莊子曾經做過蒙漆園吏,只是個小官,一生都是過著貧窮的生活。但他並不認為是困苦。
莊子作爲一位中國古代杰出的思想家、哲學家和文學家,是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老子哲學思想的繼承者和發展者,先秦莊子學派的創始人。他的學生涵蓋了當時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根本精神還是歸依于老子的哲學。後世就把他和老子並稱爲老莊。
《莊子》一書,包括內篇七篇、外篇十五篇、雜篇十一篇,共三十三篇。一向認爲內篇大體是莊周自己寫的,另外的外篇和雜篇則是莊周後學所作。
北冥有魚
北冥有魚,其名爲鯤(kūn)。冥,通“溟”。溟,《說文》指“小雨”,這裏指“海”。鯤,傳說中的大魚,《說文》無此字。北方的海有一種魚,名字叫做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爲鵬。里,長度單位,古時以大約三百步爲一里。一市里等于一百五十丈,合五百米。“幾千里”即數個五百公里。現在一般在高速公里上駕車,時速一百公里算是比較快了,“幾千里”的話就是要開數個五小時的車,可見這裏的“幾千里”是很誇張的寫法。鵬,傳說中的大鳥。鯤的巨大,不知有幾千里;變化成爲鳥,名字叫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怒,《說文》意為“恚(hùi)也”,即發怒,動氣。這裏爲奮發,意指鼓起翅膀。垂,《說文》意為“逺邊也”,即邊疆。這裏引申爲旁邊。晉代崔譔注爲:“垂,猶邊也。”又如《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禍固多藏于隱微,而發於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諺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就是說禍患一般大多藏在隱蔽微小的地方,而且發生在人們疏忽的時候。所以民諺說:“家裏藏了很多金子的人,也就是有錢人,不坐在屋檐下,以防被掉下來的瓦片打傷。”“坐不垂堂”就成了一個成語,比喻不在危險的地方停留。垂堂,這裏指屋檐。那我們可不可以認爲“垂”字應該通“邊陲”的“陲”字呢?其實二者爲同源字。《王力古漢語字典》上面說:“陲是垂的分別字。”“垂”的小篆是,在重山之外的土地上作標記,意即“邊遠也”。而“陲”的小篆是,土山的邊上,《說文》意為“危也”,在阜部。後來“陲”字也就逐漸用來代替“垂”字的本意“邊疆”了。“陲”字在我們學過的《左傳》里面就出現過這種用法,《成公十三年》:“芟(shān)夷我農功,虔劉我邊陲。”及後清代朱駿聲的《說文通訓定聲》里說:“書傳皆以陲爲之。”鵬的背,不知道有幾千里;奮起飛翔時,翅膀就像天邊的雲彩。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是,此、這的意思。在這個判斷句中,“是”字用作主語,“鳥”是謂語。“是”字作指示代詞用來複指,使意義更爲明確,不能誤解爲繫詞。海運,指在大海上運行。海,名詞用作狀語,表示處所。徙,《說文》里作,在辵(chuò)部,意為“迻(yí)也”,就是遷、移。在古漢語里,遷,徙,迻,移,這組詞都可以表示處所的變動。“遷”和“徙”的意思最接近,都可以表示居處的遷移,又可用于物體的移徙,也可用於官職的調動,還可以用於抽象事物的變動。兩者的區別是:“遷”帶有由下往上移動的意思,所以《說文》云:“遷,登也”;而“徙”往往是平面的位移。因此,在使用中“遷”往往帶有莊重或上升的意義色彩,而“徙”則多表普通的移動、變易。“迻”的意義差別較大,它一般只限於物品的挪動;“移”本來是表示禾苗婀娜多姿的樣子,《說文》云:“,禾相倚移也。”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說:“倚移,叠韵連語,猶旖旎、旖施、檹施、猗儺、阿那也。”“移”字後來借用作“迻”,於是也表示事物的移動,而“迻”只作爲“迻録”、“迻譯”的專用字了。迻録就是抄錄、謄錄;迻譯就是翻譯。南冥,南方的海。這隻大鳥,在大海上飛行就要移動到南方的海。南冥者,天池也。天池,天然形成的池,不是專屬名詞。這是一個判斷句:“南冥”是主語,用語氣詞“者”表提頓,謂語“天池”後面再加語氣詞“也”字。那個南方的海,是天然形成的池。齊諧者,志怪者也。齊諧,人名。志,記載,後來寫作“誌”。記,載,志,都有“記載”的意思。三者的區別是:“記”側重於把事情記述下來,以便記住;“載”側重於把事情記錄、登載在典冊中,含有鄭重的色彩;“志”側重於把事情集中地寫下來,以作標幟。志與職、識、幟爲同源字。職、識、幟三字雙聲叠韻,《說文·耳部》:“職,記微也。”桂馥的《義證》說:“經典通用从言之識,以此職爲官職,又以幟代識,行之既久,遂爲借義所奪,今人不知識爲幟之正文,職就爲識之本字矣。”其實就這三個字,互相借來代去,結果還是一個意思。《王力古漢語字典》也說了:“所謂本字借字只是字形的問題,不必拘泥,三字同源乃實質所在。”“三字同源”,但三源只有一流,就是“志”,和一脉相承的“誌”。志,古爲之部,與三字爲陰入對轉,雙聲,都有“記”、“標志”的意思。“古爲之部”,在《古代漢語》第二冊的[附錄三]《上古韻部及常用字歸部表》的“一、之部”的上數第二行又數第六個可以查到。“陰入”,是指入聲的一種。現在普通話取消了入聲,但在衆多南方的方言裏仍然保存着。如粵方言的六調九聲裏就有陰入、中入、陽入三個入聲,陰入就是其中之一。“陰入對轉”,在《古代漢語》第二冊第六單元《古漢語通論(十五)<詩經>的用韻·<詩經>的韻部》中有一個王力先生編制的先秦古韻三十韻部表(540頁),同一橫排的主要元音是相同的,差別在于韻尾:左邊一列爲元音結尾,稱陰聲韻;中間一列爲塞音結尾,稱入聲韻;右邊一列爲鼻音韻尾,爲陽聲韻。如果塞音韻尾脫落,就變成了陰聲韻,即陰入對轉;如果塞音韻尾變成鼻音韻尾,就是陽入對轉;如果沒有韻尾的陰聲韻加上了鼻音韻尾,就是隂陽對轉。所謂對轉,就是同一橫排裏韻與韻之間語音的轉換關係。同義詞中有些往往有這種語音對轉關係。志與職、識、幟三字就是這種關係了。怪,《說文》:“異也”,這裏是名詞,奇異的事情。齊諧,是記載奇異事情的人。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撃三千里,摶(tuán)扶揺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言,名詞,話,言論,言辭。這時,常可和“語”字互換。之,結構助詞,變主謂結構爲詞組。水撃,指鵬起飛時,距水面還近,翅膀在水面上搧動。撃,打。摶,《說文》:“圜也”,即以手揑之成團。這裏引申爲回旋、盤旋,即振翅拍擊。扶揺,旋風的意思。去,離開,這裏用作及物動詞,指離開某地,後面省略“北冥”。古漢語中“去”與“往”是要分辨清楚的:“去”是離開某地,“往”是到某地去,詞義正相反。直到近代,“去”才有“往”的意義。息,休息,此義源出于“熄”。《說文》:“熄,畜火也,从火,息聲。亦曰滅火。”齊諧的記載說:“鵬飛往南海時,擊打起的水花逹三千里,振翅而成的旋風直上九萬里高空,離開(北海)用六個月時間飛到了(南海)才休息。”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野馬,指春日野外林澤中的霧氣,蒸騰如奔馬,所以叫做野馬。息,《說文》:“喘也”,即氣息,呼吸時進出的氣。霧氣啊,塵埃啊,都是憑生物間氣息相吹拂而動蕩的。天之蒼蒼,其正色邪?蒼蒼,深藍色。其,語氣詞,表委婉語氣,略等於現代漢語的“大概”。下句的“其”字也如此。正色,真正的顔色。邪,通“耶”,疑問語氣詞。這裏不是反問。天空的深藍,是它真正的顔色嗎?其逺而无所至極邪?无所至極,沒有到盡頭的地方。極,《說文》:“棟也”,就是房屋的脊檁。這裏引申爲盡頭。天空遙遠無窮,沒有盡頭嗎?說下一句之前,提個問題:湖面上有五隻鵝,撈上來四隻,剩下一隻。打一成語。認真聼,就可以找到答案了。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其,代詞,代鵬。視,看。與見、看、睹、覩有分別。“視”是表示看的動作,“見”是表示看的結果,所以《禮記·大學》裏有:“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說回剛才那個問題,謎底就是“視而不見”(四鵝不見)了。成語“心不在焉”源出於此。焉,文言虛詞,猶言於此;在焉,在於此,在這裏。指心神不屬,思想不集中。“睹”和“覩”是異體字,與“見”同義,所以晉代劉伶《酒德頌》有:“熟視不覩泰山之形。”二者比“見”少用。“看”本是探望、看望的意思,魏、晉以後才有現在的意義,并逐漸取代了“視”。下,下面。《說文》裏“下”字在上部,作“丅”,“底也,指事”,篆文作。則已,等於說“而已”。鵬看下面,也像是一樣(得不到真相)的吧。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无力。且夫,連詞,表示再說一層道理,可以參閱《古代漢語》第二冊第五單元的《古漢語通論(十四)句首句中語氣詞;詞頭,詞尾·(一)句首句中語氣詞·(1)夫》(第464頁)。積,這裏爲名詞,聚積。厚,原意厚,與“薄”相對,這裏引申爲深。負,本初意爲用背馱東西,這裏引申爲承載。負,任,担,荷,都是表示徒手轉運東西的方式。“負”是背,“任”是抱,“担”是挑,“荷”是扛。其實很容易記:背“負”,“任”你抱抱,“担”挑,還有一個就是“帶月荷鋤歸”(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三》)。也可用于泛指,不強調方式的差別。如果水的聚積不够深,那它也沒有力量承載大船了。覆杯水於坳(ào)堂之上,則芥爲之舟。覆,倒(dào)。坳,低凹。坳堂,堂上低窪之處。芥,小草。爲之舟,等于說給它(水)當船,也就是作爲水中的船。“之”和“舟”是雙賓語。倒一杯水在堂上低凹的地方,那小草就可以作爲水中的船。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置,放。“置”與“寘”不同字,“寘”指具體的行爲,“置”則兼有抽象的意義。設置的“置”不作“寘”。二字在《左傳》中區別甚嚴,如學過的《晉靈公不君》:“宰夫胹熊蹯不孰,殺之,寘諸畚”,其中也不能換用“置”。膠,黏着,這裏特指船擱淺。又如王維詩《酬虞部蘇員外過藍田別業不見留之作》的頷聯:“漁舟膠凍浦,獵火燒寒原。”放上杯子就擱淺,這就是水淺而船大了。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无力。厚,這裏引申爲大。風的聚積不够大,那它也沒有力量承載巨大的翅膀。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è)者,而後乃今將圖南。斯,於是。在下,指風在鵬之下。而後乃今,等於說然後才。培,這裏的意義還在備考中。《釋文》說:“培音裴,重也。”王念孫云:“培之言馮(píng)也。馮,乘也。風在鵬下,故言負;鵬在風上,故言馮。”馮,通“憑”。我們姑且可以理解培爲憑,憑借、依賴。那“培風”就是“乘風”。莫,否定性的無定代詞,漢代以前很少當“勿”字講。在上古漢語裏,用“不”“毋”“未”“莫”四個否定詞的否定句有一個特點:賓語如果是一個代詞,一般總是放在動詞的前面。這是最正常的結構,不是“倒裝”。這個規律在用否定詞“未”“莫”的句子裏最爲嚴格,很少例外。參見《古代漢語》第一冊第三單元《古漢語通論(九)否定句,否定詞》(第263頁)。莫,在這裏表示沒有哪一種東西。夭閼,連緜字,動詞,表示攔阻。圖,謀劃。圖南,計劃着向南飛。所以,鵬在九萬裏高空中,風就在下面,然後才憑借着風(而飛),背負青天而不受任何阻攔,然後才計劃着向南飛。蜩(tiáo)與學鳩笑之曰:“我決(xuè)起而飛,搶(qiāng)榆枋(fāng),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xī)以之九萬里而南爲?”蜩,蟬。學鳩,小鳥名。決,迅疾的樣子。搶,《古代漢語》說是“突過”,《王力古漢語字典》說是“触,撞”,備考。榆,榆樹。枋,檀樹。時則,等於説“時或”。控,投,這裏指落下。奚以……爲,表示哪裏用得着,實際上是“爲”的疑問代詞賓語“奚”放在作狀語的介詞結構前面。這是無疑而問,是古代表示反問的一種說法。這個“爲”字,由于處在句尾,意義已經虛化,也可以處理爲語氣詞。參見《古代漢語》第一冊第三單元《古漢語通論(十)疑問句,疑問詞·(1)幾種表示反問的習慣說法》(第283頁)。“奚”與“安”“惡”“焉”“胡”“曷”這六個疑問代詞只用作賓語(動詞賓語和介詞賓語)和狀語,用作狀語要比用作賓語常見。顯然這裏是用作介詞賓語。此時,“奚”與“胡”“曷”一樣,和“何”字相當,可以譯成“什麽”。參見《古代漢語》第一冊第三單元《古漢語通論(十)疑問句,疑問詞·(一)疑問代詞(2)安,惡,焉,胡,奚,曷》(第277頁)。之,到……去。《說文》的之字在之部,作。辨別:之,適,如,赴,往。“之”與“適”、“如”同義。“之齊”也可以說成“適齊”、“如齊”。“赴”的意義是將身投入,往往指投入水火。例如《莊子·刻意》:“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往”是不及物動詞,在上古漢語裏,“往”不能帶直接賓語,故“之齊”不能說成“往齊”。“之”字必須帶直接賓語。“往”字只能帶間接賓語。中古以後,“往”字才可以帶直接賓語。蟬和學鳩笑它說:“我迅疾地飛起來,高過榆樹和檀樹,有時或者飛不到,落在地上地上就是了,哪裏用得着飛到九萬里的高處去再向南飛呢?”適莽(mǎng)蒼者,三飡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chōng)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適,到……去。莽蒼,郊野之色,這裏指近郊。飡,同“餐”。反,返回,後來寫作“返”。說文:“,覆也。从又。”意即“翻轉”、“顛倒”,引申爲相反,反復、違反;“回來”、“回歸”也是它的引申義,先秦典籍中這個意義也多寫作“反”,“返”是後起的分化字。反,在又部。猶,副詞,還,仍然。果然,飽的樣子。“然”字是一個指示代詞,表示“這樣”、“那樣”。這裏“然”字放在形容詞後面,它的指示性就减輕了,變了詞尾的性質,增加了形象化的色彩。參見《古代漢語》第二冊第五單元的《古漢語通論(十四)句首句中語氣詞;詞頭,詞尾·(二)詞頭,詞尾》(第469頁)。宿,時間名詞作狀語。後面的“三月”也是如此。舂,擣去米的外皮。糧,旅行所需的糧食。到近郊的,帶三餐飯就夠回來,肚子還飽飽的;到百里以外的,出發前一宿要擣米準備旅行所需的糧食;到千里以外的,出發前三個月就聚集糧食。之二蟲又何知?之,指示代詞,這。先秦時代,“之”字也用作指示代詞,等於說“此”或“彼”。二蟲,依俞樾說,指蜩與學鳩,見《諸子平議》。何,相當於現代漢語的“什麽”是指物的疑問代詞。這兩隻蟲又知道什麽呢?小知(zhì)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知,智慧,在這個意義上,後來寫作“智”。知,智,二者均端母支部。知,動詞;智,名詞。多知爲智,故知智同源。《釋名·釋言語》:“智,知也。”《淮南子·通應》:“知可否者,智也。”可見,智慧還是要靠積累的。小,這裏意為短暫。年,指壽命。《說文》作秊(nián),在禾部:“,穀孰也。”意即穀物成熟了,因爲每歳一熟,所以引申爲年歲,再引申爲年齡、壽命。大,這裏意為長久。小聰明比不上大智慧,短暫的年歲比不上長久的壽命。奚以知其然也?奚,疑問代詞作狀語。根據什麽知道它這樣呢?朝菌不知晦(huì)朔(shuò),蟪蛄(huì
gū)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朝菌,一種生長期很短的菌類植物,朝生暮死,所以叫“朝菌”。晦,夏曆每月的最後一日。朔,夏曆每月的最初一日。蟪蛄,又叫寒蟬。以前說,寒蟬春生夏死,壽命不到一年,所以說不知春秋。朝菌不知道月末和月初,蟪蛄不知道春天和秋季:這就是短暫的壽命了。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歳為春,五百歲爲秋;上古有大樁(chōng)者,以八千歳為春,八千歳爲秋。冥靈,樹名。歳,原指木星,即歳星,因爲歳星運行一次爲一歲,後來泛稱一年爲一歲,故這裏引申爲年。樁,樁樹。楚地的南邊有一種叫冥靈的樹,以五百年爲一個春季,五百年爲一個秋季;上古有一種大樁樹,以八千歳爲一個春季,八千歳爲一個秋季。讀書記得古時有一才子應邀出席壽宴,自然要即席揮毫以贈主人。壽星是十一月十一日出生的,他唰唰幾筆寫好了上聯:“十一月十一日生。”衆人一看,只覺平平,暗嘆不外如是而已。才子未待得主人家生厭,立馬抖開包袱,寫出了下聯:“三千春三千秋壽。”登時滿堂喝彩,主人臉上泛光。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衆人匹之,不亦悲乎?彭祖,傳說中長壽的人,據說活了八百歳。乃今,而今,等於說“如今”。久,時間長,指長壽。特,特別,特地,獨。聞,《說文》:“知聞也。从耳,門聲。”原意爲聽見。在耳部。這裏指被聽到、被傳播,即聞名、著稱。如唐代李白《贈孟浩然詩》:“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聞與聼的區別:聼指主動用耳去感受外界的聲音,聞則指外界的東西傳到自己的耳朵裏。《論語·里仁》:“朝聞道,夕死可矣。”《史記·高祖本紀》:“項羽卒聞漢軍之楚歌,以爲漢盡得楚地。”都指客觀的東西傳到耳裏進而引起的反應。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往曰聼,來曰聞。”聼由主動去瞭解,引申出主動從事(工作),即治理、處理,如垂簾聽政;正如“視”由主動去看,引申出治理、處理是一樣的(如視朝、視膳等)。聞,還有與“視”相對的“見”都沒有這樣的意思。聼並不含聽見的意思,而聞則指聽見,故有“聽而不聞”。衆,原意人多,這裏引申爲平常的,一般的。匹,原來有對等、匹偶的意思,這裏引申爲對比。悲,傷心。彭祖如今因爲長壽而特別出名,一般人比起他,不也是傷感嗎?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湯,商湯。之,介詞,變主謂結構爲詞組。棘,湯時的大(dà)夫。是已,略等於“是也”。窮髮,不毛之地,指上古傳說中極遠的北方地帶。商湯問大夫棘是這樣的:“在不毛之地的更北邊,有一個冥海,是天然的池。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爲鯤。廣,寛。修,長。如《戰國策·齊策一》:“鄒忌脩八尺有餘。”這裏“修”字亦作“脩”。修是修飾,脩是肉脯。漢隸以後,修飾的“修”多混作“脩”,但肉脯的“脩”决不作“修”。有一種魚,寛數千里,不曾有知道它長度的人,它的名字叫做鯤。有鳥焉,其名爲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絶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太,極大。羊角,旋風。因風向上迴旋像羊角,故名。絶,直上穿過,應該是由“橫穿、橫渡”這個義項引申而來。如《荀子·勸學》:“假舟檝者非能水也,而絶江河。”雲氣,可以理解爲雲層氣流。然,指示代詞,這樣。且,副詞,將。有一種鳥,它的名字叫鵬,背部像巨大的山脉,翅膀像天邊的雲彩;振翅而成的羊角旋風直上九萬里高空,穿透雲層氣流,背負青天,這樣之後計劃向南飛,將要到南方的海去。斥鴳(yàn)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斥鴳,小雀。彼,代詞,他,與“我”相對。且,副詞,還。奚,疑問代詞用作動詞賓語,這裏遵循了疑問代詞賓語前置的規則。小雀笑它說:‘它還可以到哪裏去呢?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翺(áo)翔蓬蒿(hāo)之間,此亦飛之至也。騰躍,可以理解爲翻騰跳躍。過,超過。仞,測量單位。八尺爲仞(一說是七尺)。先秦時代1尺=23.1厘米,所以1仞=184.8厘米(或161.7厘米),可見那斥鴳之流終究不能高飛於天下。下,降下。翺翔,盤旋飛舞,逍遙自得的樣子。蓬蒿,草名,也叫飛蓬。至,象形字,說文:“,鳥飛从高下至地也。”本初義爲到,動作的終點是眼下或預想的某種地方;引申爲及,表示抽象義,指到達某種範圍、某種地位等;再引申爲達到了極點,或極點;又引申爲本句中的意義,最高限度。我翻騰跳躍地向上飛,沒有超過數仞就降下來,我悠悠然地盤旋飛舞在蓬蒿草之間,這就是飛起來最高的限度了。而彼且奚適也?’”而,語氣詞,用在句中,表示反詰語氣。那它還可以飛到哪裏去呢?’”——此小大之辯也。辯,通“辨”,分別。其實二者是同源字:“辨”是從行動上來剖分事物,分別是非;“辯”是從語言上來辯清問題、分別是非。二者的核心義相同,只是着重點不同,語音也相同,實同一詞,由語境的不同而有別,在古籍中又多通用。這就是小和大的分別了。
故夫知(zhì)效一官,行(xìng)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故夫,略等於說“故”,但因有“夫”字,表示要發議論。參見《古代漢語》第二冊第五單元《古漢語通論(十四)·句首句中語氣詞;詞頭,詞尾·(一)句首句中語氣詞·(1)夫》(第464頁)。知,這裏指才能。效,效果,功效,這裏作勝任解。官,原意指朝廷辦事處,官府,這裏引申爲官職。行,現在也可讀xíng,由行爲引申爲這裏的品行,德行。比,合。而,連詞,我認爲這裏是連接動詞性詞組,表示四種行爲的順接聯繫。但依郭慶藩說,這裏指能,能力。備考。徵,信,這裏作取信解。其,指上述的四種人。此,指斥鴳。所以說才智能勝任一官之職的,品行能適合一鄉之人的心意的,道德符合一君之心的,還有能力能取信於一國之人的,這些人看自己也和這斥鴳一樣啊。而宋榮子猶然笑之。宋榮子,戰國時宋人。猶然,笑的樣子。而宋榮子不禁笑他們。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jǔ),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舉世,所有同時代的人。舉,全。譽,稱贊。讚、譽二字都有稱讚、讚美之意。“讚”是讚美、頌揚,帶有誇張的意味;“譽”是稱道、稱譽,更具有客觀的肯定。因此可以有“過譽”,却沒有“過讚”的說法。至於“讚”和“譽”的其他意義,更沒有共同之處。之,代宋榮子,下面的“之”字也一樣。加,副詞,更。勸,本初義爲鼓勵,獎勵,與“懲”、“沮”相對,這裏引申爲受到鼓勵,被動用法,可以解作“努力”。非,動詞,責難。沮,原意爲阻止,引申爲終止,這裏解作喪氣、洩勁。沮、阻同源。“阻”的本義是險阻,引申爲阻止,在這一意義上和“沮”同義。定,確定。內,指自己。物,指外物。分,分別。辯,這也通“辨”,分辨。境,疆界,這裏指界限。這個字形本作“竟”,《說文》里沒有境字,而《新附》就有。界、疆、境,或者境原寫作“竟”,是同源字。在《說文》里,“疆”作“畺”,訓“界”,“界”訓“竟”,三字同義。《爾雅·釋詁(gǔ)下》:“疆,界,垂也。”當然,這又驗證了垂的本義就是“邊疆”。《廣雅·釋詁三》:“畺,界,竟也。”這證明了原來只有“竟”這個字,“境”是後來出現的。斯已矣,這就罷了,等於說不過如此罷了。這是說宋榮子只做到這一步就沒了,還不能達到“無己”的境界。斯,此。已,止。所有同時代的人都稱贊他却不更加努力,所有同時代的人都責難他又不更加喪氣,確定了自己和外物的分別,分辨出光榮和耻辱的界限,(宋榮子)不過是做到這些罷了。彼,其於世,未數數(shuò
shuò)然也。彼,指宋榮子。其於世,他對于人世。未數數然也,沒有著急的樣子,也就是淡於人世。數數,依成玄英說等於汲汲,着急的樣子。他是淡於人世的。雖然,猶有未樹也。雖,連詞,雖然,即使。然,指示代詞,這樣。猶有未樹也,還有未樹立的。指沒有樹立無所不可、逍遙自得之德。即使這樣,(宋榮子)還是有未樹立的(品德)。夫列子御風而行,泠(líng)然善也,旬有(yòu)五日而後反。列子,名禦寇,鄭人。御風,駕着風。行,可以理解為游走。泠然,輕妙的樣子。善,好,與“惡”相對,形容詞作謂語。旬,十天。有,通“又”。旬有五日,十五天。上古的稱數法,整數後面有零數時,中間常常插進一個“有”字。列子駕者風而游走,輕妙自在,十五日後回來。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致,使……至,使到來,招來。致福,等於說“求福”。者,代詞,這裏用在謂詞性詞組“致福”之後,構成體詞性者字結構,表示“……的事”。他對于求福的事,是不着急的。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免乎行,免得走路。有所待者,有依靠的東西,指風。“有所……”是動賓詞組,“所”字詞組“所待者”用作動詞“有”賓語。“所……者”是名詞性詞組,因爲動詞“待”前面用了“所”字,所以動詞後面的“者”字就指代行爲的對象“風”,這時“所”字起着指示行為對象的作用。參見《古代漢語》第一冊第四單元《古漢語通論(十二)者字,所字》(第363頁)。這雖然免得走路,還是有依靠的東西的。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无窮者,彼且惡乎待哉?若夫,至于。乘、御,都是借駕車來比喻,可以理解爲“遵循”、“把握”,與上文“御風”相應。天地,萬物的總名。正,指自然之性,即自然規律。六氣,陰、陽、風、雨、晦、明。辯,通“變”,修辭上與上文的“正”相對。以,本來是一個動詞,意為“用”,由此而虛化,常用作介詞,這裏承上省略了表示抽象事物的賓語“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表示“藉此”的意思。无窮,指時間的無始無終、空間的無邊無際。且,還。惡,疑問代詞,這裏用作賓語。當用作賓語時,“惡”字只用於“惡在”“惡乎”,而很少用在其他動詞和介詞前面。如《孟子·梁惠王上》:“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爲民父母也?”及如:“‘天下惡乎定?’吾對曰:‘定於一。’”“惡乎”等於說“於何”。參見《古代漢語》第一冊第三單元《古漢語通論(十)疑問句,疑問詞·(一)疑問代詞(2)安,惡,焉,胡,奚,曷》(第276頁)。至于遵循萬物的規律,而又把握六氣的變化,藉此而遨游於無盡時空的人,他還會依賴什麽呢?故曰:知(zhì)人无己,神人无功,聖人无名。无己,指忘我,即物我不分。神,神妙,神奇,即有靈氣。,順自然,不立功。聖,原意爲通達事理,引申爲具有超人的學問或技藝,再引申爲具有最高智慧和道德的。无名,不立名。這裏三句排比,姑且可以理解爲互文,即所以說:凡是有智慧、有靈性、有聖德的超人,都是忘乎物我、忘乎功利、忘乎名聲的。備考。
總結
莊子認爲一切事物經常在變化着,如鯤之化而為鵬。他否定一切事物的質的差別,說什麽大小、貴賤、壽夭、生死、是非、善惡、得失、榮辱等都是一樣的,要求人們在無是非、無得失、無榮辱的虛無飄渺的境界中逍遙漫游,如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遊无窮。他極力否定現實,主張消極地逃避現實,脫離社會,如不屑於湯、宋榮子、列子等人的言行。在政治上,他反對人間的一切措施,要求社會毀掉一切文明,回到最原始的時代,提倡知人无己,神人无功,聖人无名。這些思想對後世産生了使人消極頽廢的影響。
不過莊子的思想也有其積極的一面。他痛恨並無情地揭露了當時那個“竊鈎者誅、竊國者爲諸侯”的不合理的社會,拒絶和統治者合作,鄙視富貴利祿,並辛辣地嘲笑那些追求名利的有如蜩、學鳩、朝菌、蟪蛄、斥鴳的小人。這對以後封建社會裏某些知識分子的反禮教、反封建統治,起了一定的作用。
莊子的文章,想像力很强,如對齊諧誌怪的運用;文筆變化多端,如對“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的例證;具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如其誇張的藝術表現手法:總之,他的文章對後世文學語言影響很大。
本篇《北冥有魚》是《莊子·內篇》中第一篇《逍遙游》的前半篇。標題爲編者所加。莊子在文章裏闡述了其無所待的思想。他認爲萬物如有所待才能運行的話,就不能真正達到逍遙游的境界,只有毫無所待,才能逍遙自得。他所認爲的無所待,實際是要人們一切發展任其自然,人與萬物混爲一體,超脫現實,與世無爭,取消人在社會進程中所起到的一切作用。
2007.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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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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