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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我的初中│年少记忆

 神农草HHF 2018-12-27


我时常想,要修行多少年,才能修成这么一群人?我们共同拥有一个故乡,共同度过纯真的三年初中,共同把那所魂索梦绕的母校和那些传道解惑的老师安放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我的故乡肥西县金桥,南屏大潜山、龙穴山,古老的东淝河支流如钻地蚯蚓,由南向北,蜿蜒淌过江淮分水岭。而312国道似腾挪的蛟龙,由东向西,穿境而过。小时候听大人们讲,古代遥远的东海里有一个蓬莱国,国王富甲天下,他用银子建了一个后花园。一天,听说还有一个地方比他更富有,那里的人们居然用金子修了一座桥,他的心里颇为不服,决定亲自前往造访。于是,备足盘缠,一路车马劳顿而来。结果,他看到的却是一座石头桥,只是名字叫金桥,他失望过及,长叹一声,绝气而亡。死后人们就地安葬了他。据说,现在金桥大桥头那个大鼓包黄土岗便是国王的坟墓。

传说不可当真,但我认定故乡是一块神奇的风水宝地。那一脉源出于龙穴山的涓涓细流到了金桥,汇集成碧水清潭,一个大大的拐弯之后,又曲折向北流去,就在这一片平坦开阔的河湾里,远远望去,葱郁的浓荫中,隐隐现出一座白墙灰瓦的庑殿屋顶的大礼堂,一排排带着宽阔走廊的教室。1978年9月,共和国改革开放的肇始之年,当淝水之畔的毛狗墩上的狗尾巴草摇曳的时候,我们这群懵懂未开的少年,怀着求知的渴念,从四乡八邻来到这里。随着我们到来的,还有一批刚刚摆脱“臭老九”精神枷锁,个个身怀绝技的老师。



上课铃声响了,陶英跃老师第一次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这是一个慈眉善目,清廋硬朗,头发花白,温和儒雅的小老头。好像冥冥之中,我们早已熟识,不用再做繁琐的自我介绍。他并不急着上课,而是劈头盖脸问我们:早晨起来叠被和涮牙的同学,请举手?我们一下地懵了,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说实话,上中学之后,我是个形象粗野,出口粗俗的“黄口”小儿。那时,他“冒不通”的人生第一问,我当时还真的没有“解开”其中的真正念义。仅仅这一句问话,就颠覆了我们的初次印象,这可是一个绵里藏针,作风严厉,不好对付的人。

从此以后,每天清晨,我们很早起床,不慌读书,先到金大河边洗脸刷牙。多么壮观的景象啊,河边的石阶上,蹲着一排排学生,用牙刷在嘴里弄出了那么多白色的的泡沫,晨风飞扬,流水而去,这是过去我们在家里从来没有过的事,我们的心情是多么欢畅啊。陶老师说了,只有把脸洗净了,把牙刷白了,才能进教室,才能发出朗朗的书声,才能唱出最美的歌声。

临近中午,从食堂那边飘来了炖萝卜的香味,炒肉丝的香味,那香味穿窗而入,与黑板上的“中心思想”和“化学反应”形成对抗,纠结在一起,在我们小小的正在生长发育的身体里,发出了饥饿的狂叫,我用拳头抵住胃脘,生怕这叫声被老师和同学们听到。开饭了,陶老师举荐我做生活委员,执掌全班的饭勺。在饥饿的年代,这是多大的信任啊,又是多大的考验啊。当同学们都吃饱了,当我把最后一勺饭盛进自已的搪瓷缸,我看到了站在旁边的陶老师微微的首肯。

快乐总是在傍晚时分,操场上,学校周围田埂上,到处都是苦读的学子。金大河里,总有胆大的同学作“浪里白条”,不会水性的胆小的同学在岸边追逐,起哄。而我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来到学校前面的马路旁,一辆辆从远处喘息而至的汽车轰然而过,带动一股旋风,吐出一股浓烟,真香啊,这是我第一次闻到的工业文明的气息。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有时我还会跑到集上的供销社去,那里有我的一个女同学,但我不是来看女同学的,我是来闻气味的,是那种煤油、菜子油、小糖、红糖、切糖等混合在一起的香味,我倚在门市部的木板门旁,久久不肯离去。天终于黑下来了,校园的大喇叭响了,操场上要放一场露天电影,我们从教室里搬出板凳,占个好位子,心里想着,运气好的话,旁边能挨着坐一位浑身散发雪花膏香味的漂亮女同学。有时还真的挨着了,我屏住呼吸,不敢侧目。今晚的电影散的真快啊,天上的露水沾在我们浓密的头发上,也沾在土布衫上。

而夜晚,我更加留恋教室,留恋第二排靠近北窗的位置,多么明亮又空旷的教室啊,我享受着在知识海洋里自由邀游的快乐。有时候,放下课本,突然望见窗外天上渺远的北斗星,我捧书的手在微微颤抖,陷入冥想和迷茫,而每当此时,陶老师总是悄然出现走廊里,原来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收回渺思,熄灯锁门,消失在男生宿舍昏黄的路灯下。



每当陶老师出现在讲台的时候,我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盯着黑板,他在黑板上洒脱的柳体板书,在我的心中慢慢形成条理清晰“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他呆板苛刻,要求我们下笨功夫背书,从第一篇背到最后一篇。他在课堂上宣读最多的是我的作文,是他一步步培育了一个农家少年靠读书出息的自信,一颗文学的种子也在我心中萌发了嫩芽。他说的最多一句话是:“先做人,再作文,处处留心皆学问”。在课堂上,有时我会突然产生一种不真切的幻觉,在身后黑板的漆黑映衬下,他晃动的花白头发,讲解时露出的洁白牙齿,伸臂板书时因袖口破烂露出棉袄里的一缕白絮,所有这些白点,在我的视网膜里慢慢放大,飞舞,融合,好像形成了一场漫天的大雪,一个安于清贫,毕生致力乡村教育的圣洁的长者,正领着我们在冰天雪地里艰难地跋涉。

在我的印象中,陶老师几乎和我们一样过着清苦的生活,他靠微薄的工资拉扯大六个孩子。三年中,他没有添置过几件象样的衣服。夏天总是那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依稀能看到他一根根凸起的肋骨。冬天的棉袄,外面总是罩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迪卡”中山装。他戴着那顶翻毛的“三块瓦”帽子,总给我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一日三餐,他也和我们一样,捧着铝合金的饭盒到食堂里打饭打菜,拎着竹篾外壳的水瓶去食堂冲开水。有几次,我无意中观察到他小心地从兜里掏出叠得整齐的饭菜票,一张一张地仔细的数着,他节俭到每一餐都需要盘算。他不抽烟,不喝酒,平时,中山装的四个兜里总是空空如也。



现在,请允许我用蒙太奇的手法,展示其他几位老师身怀绝技的形象:临近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为冲刺中考作最后一搏,丁之光校长断然做出了决定,将几位高中老师下派到初三,对我们进行全面的回炉与强化。教数学的江振澜老师,她首先在我们班上掀起了一股巨大的波澜。这个剪着“二道毛”发型的精干的女老师,一上课就是连珠炮似的讲解,连珠炮似的提问,连珠炮似的演算,不给我们片刻喘息之机。她演算,直至整个黑板上不留一点空隙,发现无处下笔,才拿起板擦,一阵乱擦,腾出点点空场,又继续讲解,有时,腾起的粉笔灰,几乎把小小的身躯都笼罩了起来。教英语的孙蓉青老师也不可小觑,她是大学英语专业科班出身。一开始她高估了我们,结果,她用一口标准的漂亮的口语上课,令我们大张嘴巴,如坠云雾。有一次课堂上讲“现在进行时“语法,刚好此时有一架飞机从教室上空飞过,她突然拎我提问,“A plane is flying over the classroom”,ing的用法令我没齿不忘。教物理的孙良璧老师更有一手绝活,他像打磨一块玉璧一样打磨着我们。他一边睁大眼睛面朝着我们不间断讲课,一边反转右手,在黑板上画出直线、三角形、圆等,是盲画,简直像印刷品一样标准精确。教化学的余先润老师,刚刚从学校毕业,他走进教室,起立坐下,鞠躬致礼,总是把谦卑的头颅几乎贴到讲桌上,他细声细语,再剧烈的化学反应,到了他的嘴里都是和风细雨,润物无声。



寒来暑往,花开花落,三年转瞬即逝。当我们穿上自认为是最好的衣服,从教室里把自家带来的板凳放到操场上,和陶老师照完最后一张合影,他无限深情地把我们送上了赶考的汽车。那时我们心潮澎湃,向往着前路。当汽车驶出校园的刹那,身后突然传来《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熟悉的歌声“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再回首一看,诺大的校园里,只剩下一个形影相吊的身躯,我的眼泪涮的流下来了。自此之后,群鸟离巢,我们天隔一方。

中学毕业后,我如愿考上了中专,这是父母之命,想的是跳出农门,端上“铁饭碗”。而更多的同学,或上高中,或择复读,或回家种地,或外出打工。我当初中考中榜,引起轰动,家中倾尽所有,大宴亲友,鸣炮送行。殊不知毕业后,随之而来的是社会唯学历高低是瞻,一个中专生,在单位处境尴尬,我摸爬滚打,好不辛苦。毕业以来,同学们也失去音信,我想大家也都在人生的坎坷中艰难跋涉,各各奋力,无暇顾及其他,仿佛瞬间,通通失散,四处漂散,再也找不着了。



突然有一天,我们再回首,当初田园牧歌式的故乡在时代大潮的挟裹下已面目全非,昔日校园里的平房礼堂变身为高楼林立,昔日传道解惑的老师或调离或退休,高速和高铁穿越家园,通讯进入4G智能时代。突然有一天,我们的手机里神奇般出现一个金桥中学微信群,原来这么多年,大家别来无恙,混得都还像模象样。只是乡音未改,鬓毛已衰。突然有一天,靠手机定位,我们在华灯初上的城市一偶,围坐在一张圆形饭桌前,我们从各自沧桑的脸上又找回了丝丝缕缕青春的影子,在各自的回忆拼凑中,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初中生活大餐又端上来了。大家说着笑着,酒酣耳热之际,突然有人不吱声了,有人的眼角挂着泪滴,有人昂头一声长叹。时间铸造了我们,又改变了我们,但是,分别重逢,互道珍重之后,故乡、母校和恩师,是永远不变的共同话题。


春风惠我浴当年,身教诲人品为先。

白发终随红烛映,青衫长伴赤心连。

芳园桃李今材茂,绛帐琴书总梦牵。

但得登门勤问候,嚣尘一洗饮清泉。


这首刊载在1996年版《寿州志》的名为《呈业师》的七律,是二十多年前,我请寿州诗坛名宿陈益龄先生所撰写,专门要送给陶老师的。那时我疯狂练习书法,得到朋友们的鼓励,竟斗胆在整张四尺的宣纸上挥毫涂鸦。这是我离校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登门看望陶老师。记得那天我一边胳膊夹着精心准备的“墨宝”,一手拎着一网兜桔子。从学校前的高坎往下走的时候,正赶上放学,学弟学妹们张着一副副陌生的面孔蜂踊而来,恰在此时,网兜突然裂开,一颗颗金黄的桔子顺坡四散滚落,正当我措手不及时,同学们纷纷帮我追逐捡拾,除个别跃入金大河之外,基本物归原主。真是天时不对有地利,地势不利有人和,进门说给陶老师听,他老人家眼泪笑出来了。

“新知虽可乐,旧爱尽睽违”。倏忽又是二十多年。于是大家扳起手指,不算则已,一算惊心。我们的陶老师,如今已是耄耋之年。陶老师,您在哪里?结果,在座的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们有意无意间,把最敬重陶老师给弄丢了。众人起议,立刻寻找,打开万能的微信朋友圈,真的是神奇万分,不消半个小时就找到了,如今他安然隐居在南方一个叫胡墩的村庄。



今年特别奇怪,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出乎意料的下在了南方,下得出乎意料的大,又不偏不倚的下在陶老师居住的地方。同学聚会的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们于漫天飞雪中,驱车数百公里,赶到了陶老师居住的村庄,推开院门,果然是陶老师,他老人家系着大红围巾,晃着一头比雪还要纯白的头发,出来迎接我们。啊,久别生逢,我们一下拥过去,几位女同学激动得像孩子一般哭了,我们仿佛又瞬间回到了年少的四十年前,我们和陶老师相拥在南方的冰天雪地里,这是人生的至暖啊。突然,有人提议,我们在雪地里玩了一个特别的游戏,每一个人,按照自己心目中的陶老师样子,堆一个雪人,来释放隐藏在心中的思念和怀想。


《到南方堆雪人》


对于我来说

生命中几场特别大的雪

都下在贫寒的少年

下在故乡


我按照自己的念想

堆了一个个雪人

有我的父母兄妹

有失散的乡下娃娃亲

有同学

我认为初中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学


但有一个雪人

我把他放在身体最暖和的地方

几十年了不会融化

今天,大雪后两日

我们相去怀宁县

看望这位住得稍微南方一点

系着大红围巾

满头白发

连一根青丝也找不到百岁雪人


第二天,我把昨晚的梦在同学群里说了,又把这首诗帖在群里,“去南方看陶老师”,大家早已迫不及待,一时应者如云。于是,在今年大雪之后的第二天,在气象台预报南方可能有暴雪的这一天,我们探望了陶老师,令人称奇的是,整个行程,都和我梦中的情形一模一样,多么神奇啊。原来,这要你真心去做了,实现梦想是这么的简单和快捷。



      寿州高峰,原名高峰,当代诗人,1965年6月生,安徽省寿县人,系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淮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寿州诗群发起人,曾在《诗刊》《青年文学》《诗歌月刊》《星星诗刊》《诗潮》《扬子江诗刊》《绿风》等发表作品。有诗集《水泊寿州》,现居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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