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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发现能治病救人,才是最有意义的事'|菠萝专访陈列平教授

 Tomsp360lib 2018-12-31

肿瘤免疫领域是抗癌治疗史上的第三次革命性突破,无数患者从PD-1/PD-L1抑制剂等疗法中受益。在这个领域里,陈列平教授是世界公认的最杰出的科学家之一。


2018年底,适逢“第12届华人生物学家协会(CBIS)双年会”在深圳举行,我有幸约到陈教授坐下来单独聊了很长时间,收获颇丰。


我和陈列平教授在采访后合影


我把内容拆成两篇分享给大家,相信在很多方面都会对大家有所启迪。今天,先重点聊诺贝尔奖,CNS(Cell,Nature,Science)文章,以及君实上市的第一个国产PD-1免疫药。

快问快答


我和专家聊天有个老规矩,先来几个快速问答放松一下。


B:您属什么?

C:属鸡。

 

B:出生在哪?

C:福建福州。

 

B:最喜欢的歌星是谁?

C:现在没有特别喜欢的。大学的时候,是董文华。

 

B:如果您不做免疫研究,最想做什么?

C:我是学医出身的,以前的梦想是做外科医生。


B: 您最希望自己的孩子做什么?

C: 我的孩子不会听我的话(笑)。美国小孩都比较独立。我儿子原来是学工程的,兴趣是设计机器人那种,大三的时候,受到周围同学的影响,转去读商科,说不定过几年他又转去做其它了。美国环境很不一样,很开放,父母没啥办法干预,但好处是孩子有机会去尝试不同的事情。


关于诺奖

 

B: 谈到您,避不开的一点就是今年的诺贝尔奖。包括我自己在内,很多人对您的工作是非常认可的,也觉得没有拿到诺奖很遗憾。您自己怎么看?


C:做出杰出贡献的科学家很多,许多工作都可以得诺贝尔奖。最后能不能得奖,有很多偶然因素。一方面诺贝尔奖有一些限制,比如人数不超过3位,另一方面非科学的因素也在影响这个奖;总之不一定能公平地把做相关工作的科学家都包括进去。


没得奖有遗憾,但我没有很特别的感觉。美国人对诺奖没有这么重视,包括在我们学校,许多我的同事会给我写写邮件评论一下,鼓励一下,也没什么特别反应。真正在这个领域的人,谁的工作做得怎么样,心里都很清楚。


搞研究不一定要把诺贝尔奖当成最终的目标。特别是像我们做基础和转化研究的,后面有直接应用价值,帮助患者本身就足够有意思,不用诺贝尔奖来评价。对于纯基础的研究,我倒觉得诺贝尔奖的作用更大一些:很多非常基础的研究,不一定看得到应用价值,至少在一段时间内看不清楚;诺奖是一个鼓励。


B:有人认为您没有拿到诺奖,是因为在您最早期的那篇重要论文里,错误地认为PD-L1是激活免疫系统的分子。您能解释一下么?


C: 这个说法实际上是个误解,也是科研新人或没有真正做出过发现的人常犯的错误。通常我们评价一个科学发现是否正确,第一看是不是做了正确的实验;第二看对实验的结果是不是做出了正确的解释。由于试验技术的进步,一些早期的发现,几十年后再评价,你可能会觉得做的比较简单;但并不是说后来用更先进的技术做出的发现就总是对的,正确的解读才是更重要的。


回到我们的这个实验,1999年我们发现B7-H1(PD-L1)刺激人外周血中的T细胞增生,这个结果是事实啊,实验本身是没有错的。而且我们发现,虽然它会刺激T细胞,但结果是产生了大量的IL-10,而我们知道IL-10是个免疫抑制的因子,所以我们当时得出了正确的解读,在文章结论和摘要中都写得很清楚:这个分子是有免疫抑制作用的。所以说,我们对结果的解释也是对的。


那是不是做了正确的实验?肯定是的。到现在为止,这个实验不光我们能够做出,别的实验室也能做出来,我知道至少两个实验室重复出来。而且后来这个还被作为HIV感染时产生免疫抑制的主要机理。


所以这个实验没做错,结论也是正确的。


我们是用人T细胞做的试验,后面有些人用小鼠的细胞做实验差别小,这个我完全不惊讶。很多人不清楚,用人的T淋巴细胞做实验变化很大,因为不同个体之间有差异。我们一直坚持要用人的细胞做试验,即使开始用小鼠细胞做实验,也一定要用人的细胞来验证,否则不知道结论是不是正确。


关于君实


B: 最近还有个大新闻和您有关,那就是第一个国产的PD-1药物,由君实生物研发的特瑞普利单抗(商品名:拓益,以前代号是JS001)在国内获批上市!这是个标志性事件,而您是君实的独立董事,我很好奇,肯定有很多公司找您,为什么最终会选择君实?


C: 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是人。我有一个非常好的学生叫姚盛,在君实任职。他科学素养很高,当年为我们实验室做了很重要的贡献,同时,他也有优秀的商业嗅觉,很适合做公司。


他给我介绍了君实的情况,交流下来我确实感到这家公司还是很扎实的。国内有很多人做PD-1、 PD-L1的抗体,竞争很激烈,但竞争的底线是保证质量。不说超过进口药多少,但至少要做到它们的同等水平。但可惜,有些公司的产品明显不如进口药,是Me-Worse药,疗效或副作用都不如同类产品。产生这样的情况,要么是可能科学做的不认真,要么是为了赶进度出现纰漏,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很好的现象。


君实的特瑞普利单抗在中国第一个上市,这次是靠黑色素瘤数据获批,疾病控制率在58%,1年生存率是69%,效果是比较好的。从这个结果看,特瑞普利单抗并不亚于进口药;这和他们的努力和严谨是分不开的。


公司正在国内开展鼻咽癌、胃癌、肺癌、食管癌和膀胱癌等各种试验,值得期待,我对这个药有信心。


B: 作为独立董事,您的工作主要在哪些层面?


C:这是最近几个月才开始的新工作,主要还是在了解解阶段。有一点要说明的是,独立董事和科学顾问定位不同。科学顾问主要是对公司科研方向给出指导建议,而独立董事要对公司的发展方向,包括他们要做的事情的正确性加以判断,客观指出存在的问题,而不只是科研这个层面。


B: 您对君实未来有什么特别期待?它会发展成什么样的公司?


C:我看重君实,就是因为从他们已有的战略考虑来看,是很有长远观念的,眼光很好。除了药物研发本身,他们还想要做一些国内很缺乏的事情,比如前段时间,他们董事长提出想做研究型的非盈利医院,这是很有前瞻眼光的设想。


一方面,一旦做成非盈利机构,有充足的科研经费支持,研究者就会更多时间思考科研问题而不是盈利问题。


另一方面,癌症病人在美国和中国接受治疗时有一个显著区别,那就是美国有大量的研究和临床实验在进行,所以一旦常规治疗治不好的患者,马上就可以尝试各种新药,这些新药就可能会带来希望。比如,我们PD-1的临床实验从06年开始做,到2014年获批,做了8年,这中间就救了很多人。中国癌症病人绝大部分没有参加临床试验的机会。


B: 您是否会把自己实验室的一些发现,授权给君实进行下一步的研发?


C: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可以很不谦虚地讲,我们实验室的基础发现,一家公司是转化不完的。所以我们已经和多家公司进行合作而且还会继续这样做,包括君实,只要我们认为合适。


B:新药的“经济毒性”是大家都关心的问题。君实药物上市后,大家都期待定价能更低,让更多中国患者可以担负的起。您觉得PD-1药会进入价格战么?


C:这个问题不太好讲。在美国的,很多新药是排他性的,一般不会有这么多个类似的药物。但在中国,像PD-1这种药确实数量比较多,而且并不是排他性的,所以竞争肯定会很激烈。


但降价并不是唯一的竞争方法。盈利对于公司的长久发展,和能有更多资本投入研发都是很重要的,所以单靠价格战,对所有公司都没好处。


君实也好,其它公司也好,要树立竞争优势,降价只是其中一个手段,更需要注重的还是科学,包括如何引入新的临床实验,如何寻找新的适应症,如何找到更好的联用治疗等等。


降价并非长久之计,怎么能把药用好才更重要。


关于驱动力


B: 您最近刚在《细胞》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受到广泛关注。发顶尖的CNS(Cell,Nature,Science三大杂志)文章,是您做研究的动力么?


C:  我对CNS文章不感冒,它只是副产品。事实上,CNS不一定最好。很牛的早期研究,很多都发表在很一般的杂志上,包括我最重要的几篇文章也并不在CNS上。因为发文章是一种同行评议,在你早期工作意义不是那么明显的时候,同行也不一定能意识到它的价值,顶尖杂志就不愿意接收。但大家都能看懂的东西,或许原创性就没那么大了。


对我而言,能做这份工作就已经很幸运了。毕竟你做了研究以后,能见到它最后真正帮助患者恢复健康。作为一个医学院出来的人,自己做的一个发现,最终能治病救人,对我来讲就是相当大的意义。


我常和同事讲,像我们这些人,实际上什么奖啊都不需要了。为什么?因为发奖的目的都是为了鼓励大家去做一些事情,但我们这些人已经不需要鼓励了(笑)。我就做自己该做和想做的事情,其它东西很难再影响到我。


B: 由于PD-1/PD-L1药物的成功,您现在科研心态会不会有点变化?现在会不会更倾向于推动药物开发和应用?


C: 没有。我几十年来的兴趣,就是基础免疫学的研究。想搞清楚的是到底淋巴细胞是怎么样被调控的?哪些分子能调节它的活性?它正常情况是什么样,在疾病中是怎么样?等等。包括对B7-H1这些分子的克隆等等,都是在这个大框架下,最基础的问题。


虽然做了几十年,我们还知道非常少。目前分子调节通路做了一大堆,我自己实验室就发现起码十几条,但实际上现在很多基本问题还没有搞清楚。


至于说从它衍生出来的各种应用,是很自然的事情。如果我们不去做,可能别人也会去做。我们当年之所以推动PD-1、PD-L1的抗体药物,是因为这个通路当时大家还看不出什么应用价值,没人做,要是我们不去推动临床应用,可能很久都没有人做这个,所以我们必须要自己做。


到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只要做出一个东西,马上很多人会自动地做应用,就不太需要我们推动应用了。


B: 最近中美关系比较糟糕,您在耶鲁当教授,对您参与中国的工作会有影响吗?


C: 目前来看,对美国部分州立大学有一些影响,可能因为它们的财政受到政府控制。但耶鲁大学这样的私立学校,各方面比较独立,目前没什么影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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