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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诗没有专家

 潇潇雨ekg9m5f4 2019-01-01

诗贵在入心。但是,俗话说“识人识面不识心”,人的心思,看不见、摸不着,诗又如何入得了心呢?其实,人的日常行为,皆有内在的心理基础。只要把握一个人的行为特征,就能准确描述其内心活动。张祜《赠内人》诗云:“禁门宫树月痕过,媚眼惟看宿鹭窠。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就是通过“内人”的几个不经意的动作,将她的孤独寂寞、乃至内心的渴望描写得惟妙惟肖,令人心酸。

最近读了一本题为《稀缺》的行为心理学著作,大意是,资源稀缺不可怕,可怕的是稀缺心态。所谓稀缺心态,就是内心期望与实际所有存在较大的差距。如果稀缺心态控制了大脑,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都会改变。在未满足的需求方面,其注意力会越来越专注,同时又会完全忽视周遭的许多事物。这是作者从科学实验中得出的结论,用之于解析《赠内人》一诗,颇能印证。首先,“内人”是专注的,“媚眼惟看宿鹭窠”中一个“惟”字;“剔开红焰救飞蛾”中的一个“剔”字,说明其人已专注到了“痴”的程度;其次,“内人”除“鹭窠”与“飞蛾”之外,对周围的事物是完全忽视的,“月痕过”她不管,“灯影”外她不顾,她的思维和行为完全是被稀缺心态控制着。那么,她内心的需求是什么呢?自然是恩宠、是温情。“媚眼惟看”、“斜拔玉钗”,看似漫不经心之间,实际上包含相当多的信息。“女为悦己者容”,“内人”画眉梳髻,自然是心有所待。但是,一直等到月儿东升、宫灯已深,她等待的,一定不会来了。满心的期待,一生的愿望,再一次落了空,那是何其的落寞!只能聊将所有的寄托放在了树上的鸟巢、焰中的飞蛾。内心的失落感越大,她就越专注。

识得面来就能读心,诗家须有这么一双慧眼。

归真斋主:好!要练就这么一双慧眼。

十一居士 :练好了,能察人识人教人育人,还能写得一手好诗。

12. 岂能没有诗?

梅兰竹菊,乃岁寒四友。其中,苏轼尤爱竹。其《于潜僧绿筠轩》诗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意思是说,竹能医俗病,宁愿不吃肉,也要与竹同住。

卢梅坡则尤爱梅。其《雪梅》诗云:“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意思是说,梅固然可爱,但如果没有雪相映衬,梅也显得不精神。梅雪固然精神,但如果少了诗的风雅,也会显得俗气。只有日暮时分,梅开了,雪降了,诗成了,才算得上真正的春景。从这首诗来看,卢梅坡不仅爱梅,而且十分懂梅,雪是梅的精神,诗是梅雪神韵。少此雪和诗,梅不过就是百卉一芳而已;有此雪和诗,梅便超越了自己,跻身于“岁寒四友”之列。

有意思的是,卢梅坡的《雪梅》诗还有第二首,其诗云:“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诗人将梅和雪做了个比较,谁对春的贡献大呢?梅雪各有短长,具体而言,“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诗在其中起什么作用呢?诗人没说,但结合第一首的诗意,诗、雪“与梅并作十分春”,自然会想到这么一个结果:是诗平息了梅雪之争,是诗给梅补了三分白,是诗为雪添了一段香,从而成就了一个十分的春天。

苏轼在诗中也没提诗,但绝不意味着苏轼的竹子就可以没有诗。也许,在他看来,诗之存在,就如人之于空气,看不见,摸不着,但不可须臾离开。所以,他在“绿筠轩”一看到竹林,立即吟诗遣兴,诗人的风雅使得“绿筠轩”的这片竹林永远定格在九百多年前,熠熠生辉。 “无竹令人俗”,原来真正令人脱俗的,非为竹也,而是诗人超逸旷朗的风雅怀抱。

梅兰竹菊,既称“岁寒四友”,又岂能没有诗呢?

井中月明:其实这些在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的,不曾改变。就如《死亡诗社》中说道,诗歌、美丽、浪漫、爱情,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

十一居士 :是的,这是我们活着的意义,也是我们死去的意义。

13. 伤的哪门子心呢?

高蟾《金陵晚望》诗云:“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此诗向来为人称道,尤其是“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两句,更被称为妙笔。其实,若论好,此诗好在前两句。“浮云归晚翠”,一个“归”字写出了暮云浮动下的秋风之姿;“落日泛秋声”,一个“泛”字,写出了夕阳余晖下的江流之声,水天一色,风云涌动,写尽了金陵晚景的宏阔、斑斓、萧瑟。而“曾伴”、“犹陪”两词,表面上只是连缀之词,实际上却起到了把诗人带入眼前之景的作用,很好地切合了“晚望”之题。“曾”、“犹”表明诗人望得久;“伴”、“陪”表明诗人望得痴。因为有这一久一痴,第三句借“丹青手”画眼前景的想法才自然,第四句的“一片伤心”才是情动于衷。

尽管如此,总觉得此诗内涵有些空疏,经不起反复吟诵。我相信,高蟾说“伤心”,自有他伤心的理由。金陵作为六朝古都,曾繁盛一时,梁武帝时期拥有20多万户人家。但隋灭陈后,竟将它“平荡耕垦”,城中所有的建筑都被拆毁,开垦成田。有唐一代,金陵只是一座荒城,文人骚客,吊古咏史,伤心当然难免。李白曾作《金陵三首》,均是运用对比的手法,写古今兴废,以昔日的繁华衬托眼前的破败,让人自然而然产生黯然神伤的感觉。例如,其二诗云:“地拥金陵势,城回江水流。当时百万户,夹道起朱楼。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空余后湖月,波上对江洲。”“当时百万户,夹道起朱楼”,这是何等的辉煌;“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这又是何等的凄凉,此情此景,哪有什么不伤心的道理呢?反观《金陵晚望》,单凭前两句的写景造境,叫诗人如此伤心的理由并不充分。何况,“一片伤心画不成”,也是喊出来的。虽然诗人言辞高超,情感细腻,但终究显得有些勉强,少了些黍离之悲的沧桑和深沉。

一溪清梦:评诗,当知作者的创作背景。李白的诗确言之有物,此为实,而这个,也并非内涵空疏。只要能动人心弦的东西,我都认为是好的。

十一居士:空疏是毛病,但又何尝不是风格呢?空疏就是高蟾的毛病,也是他的风格。晚唐薛能曾说:如果我见到他,就要给他一耳光。为何?恨其诗意疏理寡也。

14. 诗家可为良史

章碣《焚书坑》诗云:“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咏的是焚书坑儒的史实,叹的是事与愿违的荒谬,思的是国破家亡的教训。诗人的诗绪,从小小的焚书坑飞到险要的函谷关和黄河,再飞到函谷关以东的江山社稷,意境开阔,叫人不得不将眼前的古坑与天下兴亡联系在一起。最难得的是,诗人句句着力,句句发论,句句反讽,给人忧思难忘、沉着痛快的感觉,大大增强了诗歌的感染力。“竹帛烟销帝业虚”,说的是秦始皇打造万世帝业的第一招,焚书以钳制天下人的思想。但是,天下的书烧了,帝业并没有牢固,秦国的根基反而更加虚弱了。“关河空锁祖龙居”,说的是秦始皇打造万世帝业的第二招,凭借关河之险,拱卫龙兴之地。但是,一旦天下有事,关河之险沦为摆设。“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则将文治武功合为一处讲,始皇帝雄才大略,积心处虑,可是时时处处事与愿违,焚了儒书,坑了儒生,结果起来造反的是“不读书”的刘邦、项羽;满以为关河之险固若金汤,却根本挡不住山东之乱。

诗家咏史,史识第一,章碣之诗就胜在此处。“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若只是讲刘邦、项羽乃草莽之辈、市井之流,但不出奇,此句别有深意,即非刘项不读书也,而是刘项无书可读。儒家之术,本是收拾人心的学说。秦始皇一统天下,本应以天下之学治天下之事,改造学术,广开学馆,开通民智,以收拾天下人心,但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视异宝如敝屣,以士子为仇雠,把天下的书都烧了,怎能服天下人心呢?对此,后世帝王显然明白得多,中原自主的朝代不说,就是所谓“外族入主”的元、清诸朝,统一江山之后皆以儒学正教的捍卫者自居,以获得天下正统的地位。至于以关河之险为据,更是不识天下大势之举。诸侯相争之时,秦国以偏僻之地觊觎天下,关河自然是可凭之资。但如今天下都姓秦了,关河已成内河内关,居此之险,意欲何为?今天,金山岭长城有一幅壁画,记载着三百年前的一段往事:当时,有大臣上书请求修葺金山岭长城,被康熙否决了。他说:“秦筑长城以来,汉、唐、宋亦常修理。其时岂无边患,明末,我太祖统大兵长驱直入,诸路瓦解,皆莫敢当。可见守国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悦,则邦本得,而边境自固,所谓众志成城是也。”可见,康熙的确比秦始皇要高明了许多。

某某:见识卓著,诗家亦为良史。章碣的《焚书坑》,堪称诗家的《过秦论》。

十一居士 :刘邦与秦始皇属同龄人,无书可读可能怨不得秦始皇;但焚书坑儒时,项羽尚年少,他无书可读,秦始皇恐怕要负大责任了。

15. 平常之中见精神

白居易《村夜》诗云:“

”此诗看似平常,既无绮丽的词句,也无奇崛的意境,更无警醒的佳句,一如其主题,只是平平常常的日子中,在一个平平常常的村落,过的一个平平常常的夜晚。诗人的感受也是平平常常,唯一的一个比喻“花如雪”,也是再平常不过了。但是,偏偏是这样一首诗,让人觉得它有一种内在的魅力吸引着你,百读而不厌。

这种力量,来自诗人的内心。在异乡、静夜和独处时,人们最容易读到自己的内心,而哦吟着《村夜》诗的白居易,正好是三者齐备。“霜草苍苍虫切切”,点明时令,已是深秋霜降,衰草枯黄,秋虫声切。“村南村北行人绝”,点明地点与时辰,到了夜晚时分,村庄南北已没有一个行人了。显然,这是一个不大的村庄,可以一眼看遍南北;若是白天,只怕行人还不少,这个村庄很可能处在交通驿道上。“独出门前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诗人乘兴走出村庄,向四周的田野张望,只见明月之下,成片成片的荞麦花像雪一样洁白。尽管鞍马劳顿,夜深人静,又是独自一人,但诗人毫无倦意,也没有丝毫孤独的感觉,我们读到的是一个精神饱满的诗人。尤其是末句“月明荞麦花如雪”,更是诗人内心光明的写照。

种植荞麦在我国有二千多年的历史,至唐普及,吃法已达到二百多种。荞麦生长期短,夏末秋初,主粮收割后抢种一季荞麦,可保全年温饱,它寄托着农家的希望,所以有“老农愁疾转相庆,已见荞花满地白”这样的句子。陆游也写过关于荞麦的诗,在序中,他说:“荞麦初熟,刈者满野,喜而有作”。由此,可以想象白居易在田野中见到连片荞花时的喜悦心情。

正是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通过荞花,通过月光,通过一千多年前那个宁静的村庄,传递给我们,感染着我们,使我们能够在一首看似平常不过的短诗里,感受到一种特别的情感和精神。

南华先生 :好诗都用平常句,吸引人的都是意境,让人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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