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里横老爷

村里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柜台，里面备有热水，可以温酒。

每到傍晚，村里人便到酒店里喝酒。一般人都是在柜台前温一碗酒，热热的喝了休息，只有大户人家，才踱进里间，好酒好菜，慢慢的坐喝。

老爷是进里间喝酒的最受欢迎的人。这不但是因为他时常撒些银钱出来，更因为他每次来喝酒，都是那么的令人快活。

老爷一进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窝老爷，听说你又打你老爹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一碟臭咸鱼。”便掏出满把铜的银的。

大家叫他窝老爷，其实是窝里横老爷的简化。听人家背地里议论，老爷祖上是山匪出身，本来大家还有几分惧怕。不料老爷继承家业以来，却是怂包一个，人得罪了他，他也不过关起门来嘟囔几句——大抵是说给他家里人听的。

这样大家还惧怕他什么呢？另一面，老爷虽然怂包，对家里人却是凶狠异常，整天打爹骂娘，欺凌妇孺。窝里横老爷的雅号就是这么来的。

于是他们又故意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打你老爹了！”老爷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看见你捆了老头，吊着打。”老爷便涨红了脸，额上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打爹不能算打……打爹！……自家人的事，能算打么？”接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抗议谴责”，“勿谓言之不预也”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老爷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窝老爷，你当真认识字么？”老爷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

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极简单的字都念错呢？”老爷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托尔斯泰巴尔扎克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酒店小伙计也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老爷，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老爷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泥腿子和小孩子说话。

有一回老爷对一个黑苦力说道，“你见过钱么？”对方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见过钱，……我便考你一考。一斤带鱼要卖几个铜板？”

黑苦力觉得好笑，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老爷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吧？……我教给你，记着……”

人家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带鱼不就五毛嘛？”老爷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五毛有四样读法，你知道么？”

人家愈不耐烦了，站起来要走。老爷赶紧掏出一把银钱，撒在桌上，呆呆的笑着，显出很亲切的样子。黑苦力便收了钱，点点头道，“老爷不错。”一面回过脸去，对旁人小声说道，“傻B。”

众人又哄堂大笑起来，老爷也跟着呆笑，一脸幸福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见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老爷。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老爷便掏出铜钱给他们。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老爷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大家也就这样过。

本来村里有一个俱乐部，大多数人家都在里面玩。老爷费尽心机，也加入了。可是祖上老毛病发作，便时不时做些坑蒙拐骗偷鸡摸狗的事情。后来闹到了大家都想把他踢出去的地步。

老爷再去喝酒，掌柜便问他，“怎的都不带你玩了呢？”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带你玩，怎么会都躲着你？”

老爷低声说道，“没有，没，没……”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

老爷便和以往一样，回家撒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