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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冢化蝶:昆曲名段《活捉》赏析

 田田小站 2019-01-05

        《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第二十回《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中详细地陈露了金圣叹对阎婆惜的态度,阎婆惜之鄙俗丑陋,无所不在。据此本而观,阎婆惜是非死不可。其一,不守妇道,与丈夫的下属私通,还恬不知耻地为情人向丈夫叫板,落在爱惜名声的宋江手里,她的死只是迟早;其二,贪婪成性,一再勒索,要金得金,要银得银,落在财资有限的宋江手里,她出事也只是迟早;其三,不知轻重,不识时务,抓住了私通梁山的宋江的把柄而死死不放,她真是死期到了。大约,单是第三条,宋江就要找个机会立刻杀了阎婆惜。金圣叹多次评点阎婆惜之“丑”,而抚胸惜叹英雄之难。或许,阎婆惜最致命的,还是愚蠢、愚痴、愚刚,短视的女人,愚蠢在所难免,只是,对情人张文远的一份愚痴,对宋江的一份愚刚,倒叫人心酸、心痛。

         昆曲《水浒记·活捉》中,以阎婆惜和情人张文远为主角,演绎的故事是阎婆惜被宋江杀害身亡以后,阴魂夜间至张文远处,以情相勾,拟续前缘,遂将张文远活捉去阴间。因此,这出戏也叫《勾情》。从这出剧名上,可知对张文远的基本态度:死有应得!剧中,俊俏张文远却是丑态频现:好色,薄情,懦弱,胆小,推卸责任;而凄苦阎婆惜虽饮恨赴死,却深深思念她心上的“三郎”,在三郎面前,其娇态如旧,仍指望和三郎共续不了缘。这个故事,颇似《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同是痴情女,偏遇负心郎。杜十娘倒是冷静,玉石同焚,让那李甲人财两空,独自懊悔;阎婆惜却是执着,痴心不改,终究将那三郎丧了命去。不同的是,前者是丧了自己的命,以自我毁灭来宣泄了对这个世界冷酷本质的最后抗拒,而抗拒里,也有幡然的清醒和痛苦的承认;后者则是自己被人丧了命,也去丧了别人的命,被宋公明杀害,她似乎接受了这种结局的必然,也并没有恨张文远,而丧掉张文远的命,则更像是期望之下欣然而为,其间透露的,是与杜十娘对爱情的绝望截然不同的希望。这不禁让人感慨,同是刚烈的女子,同是遭遇负心的男子,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同的方式?

         且看【骂玉郎】中唱道:马嵬埋玉,朱楼堕粉,玉镜鸾空月影,便做医经,獭髓弦觅鸾胶,怎济得鄂被炉烟冷,可怜那章台人去也,一片尘……

         句句典故,处处深情,可见,至死在阎婆惜心中她与张文远才是真夫妻,她的忠烈又可堪比前代诸多名女子,此情又是天地可鉴,日月同昭。一个风尘女子,一个在宋公明身边连妾尚且不及的女子,竟有这般深情,与那杜十娘比来,却也未能逊色。只是,阎婆惜去寻那三郎,三郎却道:

         “冤有头,债有主,你只该寻宋公明,怎么寻我哩!你只该向严武索命频,怎倒恨王魁负桂英?”

         那个胆怯、负心的形象,该是假情毕现了,可怜这个阎婆惜却是娇声媚语,毫不计较,自顾说起了往日深情,日日缱绻,又倾诉了一番自己的苦心“须信道紫玉多情,英台含恨,因此上背渔灯涉巫岭”。三郎这时听得旧好这般莺声娇吐,不禁旧日历历,逸性复萌,两人握手深谈,相言多欢。只是说到阎婆惜之死,三郎道:“想李代桃僵反误身,我好恨呀!”阎婆惜问:“可是恨我?”三郎却悲苦作声:“可恨王婆老贱人,恨他翻为雨覆作云,可怜红粉付青萍……”好一句“可怜红粉付青萍”,倒叫人感动,那阎婆惜爱他三郎,倒也不是凭空做梦,原来这“俊俏张文远”真有那宋英雄没有的几分体贴和柔情。

         “那日在公廨中,听得小娘子的凶讯,我是足……足足哭了三日三夜。我泪沾襟,好一似膏火生心,苦时时自焚,正捱剩枕残衾,值飞琼降临,骤道是山鬼现形,又道是昆弦泄恨,把一个震耳惊眸,荡情怡性,动魄飞魂,赴高唐向阳台云渥雨深,到那时与你鹣鹣影并!”三郎这番悲苦愁情,颇有几分认真的决心,不知是阎婆惜的一腔真情厚爱打动了他,还是他那原本放荡不羁的外形下也有几分真心真意,只是迫于权势压迫,又没有一个正经名分,所以只好强忍、自欺?

         “何须鹏鸟来相窘,效于飞双双入冥,才得个九地含垆鸳鸯冢安然寝!”阎婆惜此番肺腑言毕,那三郎竟真受她白绫锁喉,与她同归九泉去也。若说那张文远真是个薄幸人,恐怕这个结局也不是阎婆惜之魂所能主宰。剧中,张文远的形象也有一个逐渐演变的过程,其出场实为好色轻薄、玩世不恭,且对阎婆惜之死逃避责任,对阎婆惜之魂惧怕恐慌。但随着阎婆惜对他只字不提索命、死责,反是赤诚相见、真情相告,那张文远才娓娓道出心中幽情与悲苦。剧情发展到最后,观众已很难再恨那个轻薄负情形象的张文远,反是多了几分对张文远、阎婆惜之类娶不了媳妇、嫁不了人的弱势男女的同情。

         至于,为什么观众鄙恨李甲,大约还是因为自始至终我们有一个情感基点,就是同情杜十娘是社会中弱势者,但同时,我们又决不认可李郎也是弱势者,无论他当初是怎样落魄街头,又是怎样身无分文,我们不会去想象他衣衫褴褛,也不会去设想他病体踽踽的模样,还有,他背负着与亲生父亲乃至整个家庭的决裂,并且受尽朋友的冷落嘲讽,相反,我们始终认为他是个占据着财富、地位、门户的强势者,即使那些财富、地位、门户曾与他之间的关系那么飘渺、虚无。李甲究竟是不是强势者,仔细想想,也未必。但李甲之辱、杜十娘之死总叫人无法释怀,我们充满了对李甲在绝境之时身上体现出来的人性之恶,却很少会去假想,李甲会做这样的事,张甲、吴甲、李乙、李丙也会做这样的事,而这是否与他们的财富、地位、门户有关呢?他更多地涉及到的是一个人的处境,以及在这种绝境下的意志和选择。我们在对李甲极度的失望里,转而对杜十娘的刚烈与自我毁灭产生无比的崇敬和尊重,其间,多少也糅进了我们世间事、人间情的不平等的无能为力和忍辱接受。

         之于阎婆惜勾情张文远,活捉他双双入冥,大约与她对张文远和所处环境的认识角度是有关的。她对张文远的“痴”,有一个基点,是她与张文远有共同的“苦”。这种痴,使她不去恨张文远的轻薄,反是执着到一定要和他“鸳鸯冢安然寝”。若问那个俊俏、多才又风流、轻薄的张文远配不配得上阎婆惜的这番爱,倒真是个让人心酸的问题,毕竟那阎婆惜,从遇到宋公明就已经没有了选择爱的可能,即使不是遇到宋公明,也几乎没有选择爱的可能。

         ——这大约也是这出戏曲隐含的一个主题:没有选择能力的弱势者,只能将尘世不能实现的愿望寄托在冥间这个可以成就一切美好可能的空间。如此一想,阎婆惜那份痴情里,是不是也包含了一些她对这没有选择的命运的一种本能的反抗呢,而这种反抗,与她要追随的张文远或许并没有太大关系。——爱,更像是爱的爱之理想,而不是那个爱人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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