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高画渺说诗佛

2012年，我赴台湾作十日之文化交流，台北故宫博物院自为必去之处。院内镇馆之宝翡翠白菜展台人流众多，挥汗成雨，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草草看毕，转弯就到了书画馆。书画馆内人烟稀少，稍显晦暗的玻璃窗内，一幅幅名作落寞的依次排开，我刚看到第一幅就立刻转身出去，找到了同行的艺术家王登科教授。我俩在这幅画前凝视许久，从构图、笔法、意境，乃至每一处细节的安排都看了个遍。这幅画气韵幽冷、素色横空、银光满纸、寒气逼人，正是王维的《江干雪霁图》。

（江干雪霁图 局部 王时敏（清））

一

回到大陆后我才知道台北故宫博物院展出的《江干雪霁图》不是王维的真迹，事实上也没有王维的真迹，展出的这幅图是清代王时敏仿画的，甚至于这幅图到底叫《江干雪霁图》还是《江山雪霁图》都没有弄清楚。不过，王时敏仿画是确定无疑的。王时敏是明代万历年间首辅王锡爵的孙子，画名极著，开创了山水画的“娄东派”，与王鉴、王翚、王原祁并称四王，值得一提的是，王原祁还是他的孙子。王时敏作画主要学习以《富春山居图》而名满天下的黄公望，但对王维极是推崇。王石谷曾经画了一幅《秋山红树图》，王时敏一见倾心，可惜王石谷说什么也不肯割爱，无奈之下，王时敏在画上写道：“石谷此图虽仿山樵，而用笔措思全以右丞为宗。故风骨高奇，逾出山樵规格之外。春晚过要，携以见视，余初欲留之，知其意颇自珍，不忍褫夺，每为怅怅然。余时方苦嗽，得此饱累日，霍然失病所在，始知昔人檄愈头风，良不虚也。”右丞指的就是王维，看一幅有右丞风格的画居然可以治疗咳嗽，可见对王维推崇之高。

历史上后人仿前人画作的事情屡见不鲜，一位名家画了一幅得意之作，传上几代，总有人模仿着画一画。随着时间的流逝，原作消失无踪，仿作却留了下来。最有名的如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和《女史箴图》，如果没有后人的仿作，现代就不可能看到千年以前画作的风貌。一旦仿作者也是名家，仿的画就成为另一幅真迹，尤为难得。在这个意义上，被仿的画作如果不是造诣极高的话，是很难被人选为仿作对象的，近代张大千仿石涛、傅抱石仿赵之谦，仿作者固然是名家巨手，被访者更是宗师巨匠。王维就是这样的宗师，套用一句时髦的话说：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王维的画作在当世即有好评，但在后世才得到了公认。宋代艺术史第一人苏东坡评价王维的画为文人画之祖，后人更奉为南宗之祖，明代董其昌称“画家右丞，如书家右军，世不多见”。钱钟书更是赞王维为盛唐画坛第一把金交椅。王维的画还引起了艺术史上一段著名的争论。宋人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曰：“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余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白雪中绿意盎然的芭蕉，明显不符合季节，后人有说是象征佛教的，有说是意境超迈的，也有说是画错了的。不论如何，王维在画坛的地位是不容置疑的。

二

若是把王维擅长的技艺拿来比较的话，画作成就其实大于他的诗歌成就，但是使他名垂千古的，还是他的诗歌。看看现在的语文教材，尽管千删万改，但是有哪本敢把“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排除在外呢？又有哪个中国人不会背上一句“每逢佳节倍思亲”呢？唐代有诗仙诗鬼、诗圣诗豪，王维也有一个尊号：诗佛。在唐代这样一个诗歌繁盛、诗家辈出的时代，能获得这样的称号绝非易事，这“诗佛”的修炼历程，也是历尽坎坷、险难重重。

公元701年是大唐的大足元年，也是长安元年。之所以有两个年号，是因为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女皇武则天已垂垂老矣，这年九月又为了宠信张昌宗和张易之杀掉了自己的孙子邵王李重润和孙女永泰公主。可能是内心不安，武则天一个月后从东都洛阳返回长安，改元长安。再过4年，这位传奇女皇即将走完自己的人生历程。在她的统治下，虽然李唐宗室被摧残的七零八落，但唐朝承贞观之治，国力得到了进一步加强，已经建国80余年的大唐即将迎来一个辉煌的盛世。王维就在701年出生于河东蒲州，今山西省运城市。这一年，距写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陈子昂被段简迫害致死不到一年；写就“二月春风似剪刀”的贺知章42岁，在长安任职；以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作者张若虚41岁；以“黄河远上白云间”成名的王之涣才13岁；后来和王维并称“王孟”的孟浩然12岁，唐代七言圣手“诗家天子”王昌龄3岁；最著名的边塞诗人高适1岁；另一位边塞诗人岑参14年后才出生；中国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则要11年后才来到世界上。这是一个风云际会的时代，是一个诗星闪耀的时代，是一个文采风流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中，公元701年尤为重要，这一年诞生了王维，还有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李白。

李白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成就最高的诗人，或者说之一，能与之抗衡的只有杜甫。他被称为“横海鲲、负天鹏”，贺知章一见倾心，称其为谪仙人，摘下金龟换酒与其共醉。李白的诗歌汪洋恣肆、风格瑰丽、奇伟多变，在当时就赢得了无数人的倾倒和赞誉。但是，直到42岁，李白才入长安任翰林学士，在此之前，虽然他名望渐起，却不在政治中心。而与他同岁的王维，十五岁时就已经进入长安。这时的皇帝宝座已经易主，武则天病逝之后，睿宗李旦的儿子李隆基发动兵变，一举击溃了太平公主的势力，成为了大唐帝国的九五至尊。李隆基是酷爱艺术的天子，在他的影响下，长安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文化中心。王维凭借自己出众的艺术才华，很快就成为了王公贵族的座上宾，可以说是少年得志，“名盛于开元、天宝间，豪英贵人虚左以迎，宁、薛诸王待若师友”。

这时候的王维风华正茂，锐气十足，诗歌一点都看不出诗佛的影子，或清丽、或豪壮、和大唐盛世的景象一样，显示出了蓬勃向上的风貌。15岁时写就了《过秦始皇墓》：古墓成苍岭，幽宫象紫台。星晨七曜隔，河汉九泉开。有海人宁渡，无春雁不回。更闻松韵切，疑是大夫哀。诗歌不算太精彩，只能是小试牛刀。同时期《洛阳女儿行》的问世，标志着王维诗歌正式进入了一流诗人的行列；而17岁时写就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足以使王维步入盛唐第一流诗人群体的殿堂。再过四年，王维中了解元。这个头衔靠的却不全是他的文学才能，而是音乐。

王维诗歌成就斐然，画艺冠绝当代，但这远远不是这个多才多艺的诗佛的全部，最拿得出手的还是他的音乐造诣。如果说诗歌还要逊色于李白，画艺有阎立本、吴道子等人与之颉颃，那王维的音乐造诣可以说是当时第一，当之无愧。在唐代，诗歌是可以配乐演唱的。王维的《渭城曲》在唐乐中称为《阳关三叠》，此曲一直流传至今。王维一生中的几次关键性转折，都与音乐有关，可以说，四场音乐会决定了王维的命运。

第一场音乐会属于小型演艺。玄宗李隆基的父亲睿宗李旦，生了11个女儿，第10个女儿名叫李持盈，封号是鼎鼎大名的玉真公主。初唐科考，举子们都会走走门路，如同今日的公务员考试托人一般。不过初唐举子都有真才实学，受托的人也要看看请托的人水平如何，也就是先审查审查。王维与岐王李范交好，就是杜甫诗中“岐王宅里寻常见”的那个岐王。李范也是睿宗的儿子，玄宗的弟弟，和玄宗一起粉碎了太平公主的野心。不过，岐王功大，不想过多参与政事，王维要想考上科举，李范替他谋划，让王维准备好十首诗作，再备好一首琵琶曲。五天之后，玉真公主宴请李范，酒酣耳热之际，李范让王维穿得雍容华贵，独奏一曲，声调凄雅，满座动容。玉真公主大惊之下，问道：“这是何曲？”王维答曰：“郁轮袍。”李范乘机敲边鼓说：“此生不止音乐好，词学无出其右。”王维赶紧献上诗作，公主阅后惊讶地说：“我看过这些作品，本以为是古人之作，却原来是你的作品啊！”于是一座尽欢，公主替王维打通关节，王维中了当年考试的第一名。

这件事不见于正史，是一个叫郑还古的唐代人写的《郁轮袍传》里面记载的，现在史学界对于这件事的真伪还无法确定，公主是不是玉真公主也不好说。按理说，王维的应试水平不用怀疑，但是一点关系也不走就能科举高中，似乎也不太现实。李白后来也是走了玉真公主的门路才得入玄宗法眼。不管怎么说，王维从此步入仕途，可能玉真公主为了发挥他的才干，王维当了从八品的太乐丞。值得一提的是，王维的弟弟王缙，差不多同时出仕，在王维的生涯中，王缙也是一个关键人物。不过，好景不长，王维这个官儿没做几个月，又一场音乐会把他推出了政治中心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