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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骡子

 茶香飘万里 2019-01-06

引子

很久很久以前,家里养着一头骡子。

那头骡子是集体经济时代生产大队公社的资产。家乡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实行包产到户,公社的生产资料分配到农户,我们家族分配到一头大骡子。

那个年代,把“包产到户”叫“单干”。单干时代,牲畜为主要农事劳动力,由于生产资料匮乏,往往几家农户合伙共用牲畜耕作。

家族里,大伯家是城市户口,没参与农业生产。种地的有我家、四叔家、五婶家、六叔家,总共耕种二十余亩。

那头骡子是维系我们几家团结耕耘的纽带。

我们不必深究骡子这种生物的出身和它的基因缺陷,只需晓得,它集驴和马的优秀品质于一身,它耐力强,力量大,食量小。就此几点,足以弥补骡子在身世来历上的不足。

我们家的骡子很高大,体型健硕,毛色为棕,肚皮渐变为灰白色。被分配到家里的时候十岁出头,正值青壮年,性格温顺,吃苦耐劳。

最初,骡子关在六叔家东北角的圈里,圈里半边为棚,靠墙砌着食槽,添草料之用。虽然是一头牲口,却如家庭成员般,进出都要经过院子正大门。

永远的骡子

带着笼嘴的沉默者


在童年

我小时候,每天睁开眼,手脸不洗,就跑着去了六叔家。六叔家有老六和老八,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

骡子圈门木板缝隙很宽,右上角缺失了一块,我们几弟兄经常扒在豁口窥视骡子吃草、撒尿和拉粪蛋蛋。

家长警告过我们,要远离牲口,靠的太近会遭牲口踢踹或者咬伤。所以我们都对那头骡子敬而远之。

有诸多难忘的童年记忆,跟那头骡子有关。

最大的乐趣,就是看骡子放屁,放屁堪称骡子的绝技。那情景可遇而不可求。

很荣幸,我跟老六老八见识过几次:骡子会把尾巴根部翘起来歪向一侧,然后,一股气流发自肺腑,流线型输出,先是蓬勃发声,中段不急不躁,响声悠长,尾声会有几次回弹般蹦出,最后,尾巴归位。骡子会打个响鼻。

曾经几次,中途我们弟兄几人报之以大笑和尖叫,试图干扰骡子中断它的交响乐章,然而骡子不为所动,我们的恶作剧是徒劳,还被家长灌输以“笑过骡子放屁的人嘴角会烂掉”的咒语。

烂嘴角真的是咒语。很不幸,有次笑过之后,我的嘴角果真烂了,一侧跟长疮结痂了一样,嘴巴活动受限,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大口吃饭,不能放声大笑。嘴巴要活动之前,必须先用舌头濡湿嘴角。

我真的被骡子的屁诅咒了。那时起,我们几个小伙伴对“屁的魔咒”深信不疑。

我们依旧会扒在骡子圈门口看骡子,但每当再次很荣幸偶遇了骡子放屁的情景,全程根本不敢说话不敢笑,唯恐被施咒烂了自己的嘴角。

终于有一次老八没憋住笑出了声,然后赶紧用手掐住嘴角,接下来好几天,我都看到他站在镜子前观察自己嘴角的变化。

可是自始至终,他的嘴角从未烂过。可是后来,从未笑过骡子放屁的老六,嘴角却烂了。这困顿了我们记忆中有关骡子的大半个童年。

很久很久以后,村里一位医生的话解开了我的困惑:小时候,我们的身体缺少一种叫维生素的东西。

永远的骡子

黄土地的耕耘者:骡子、步犁和父辈


耕耘者

骡子站在圈里的时间并不是很多。记忆中有很多个这样的情景:每个农忙时节,开春时和秋收后,天未亮,六叔牵出骡子耕耘了自家的地后,刚关进圈,填了一背篼草料,草料还未吃完,四叔又牵出骡子去打磨了自家的耕地。回来之后往往已过晌午,这时会多给骡子加一碗玉米粒作为犒劳。

下午,骡子又要耕我们家的地,之后稍作休息,紧接着耕作五婶家的。除了耕作土地,骡子还要拉播种机,套着架子车拉庄稼,在打麦场拉磟碡碾场……

有很多时候,邻居也会来借用骡子给他家干活,善良的我们会答应邻居的请求,而骡子亦毫无怨言,跟随陌生人家耕耘他们的土地。

后来到农忙时节,活计集中,排队等骡子会耽搁农事,骡子也忙不过来,加之骡子年龄增长,无法从事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耽搁了生产。因此,六叔、四叔和五婶家先后添购了黄牛。

最终,骡子来到了我家。

永远的骡子

黄土地的耕耘者:骡子、步犁和父辈

岁月有痕

自那以后很多年,骡子开始单负责我家的农事生产。父亲视骡子如自己老伙计,对它关爱有加,耕耘、播种都量力而行。

偶尔也会有邻居来借用骡子,父亲会以骡子生病为由搪塞过去,实在体谅到借骡子人家的难处,借出的同时也会叮嘱那家人,要省着用,回来要搭两碗玉米。

春冬季节,我们给骡子铡干玉米杆当饲料,夏秋季种植谷子当鲜草料,每当秋冬过渡季节,父亲会添加干草料跟鲜草料各一半儿,混着给骡子吃。

父亲说,吃了一夏天的鲜草料,骡子的的牙齿是软的,猛地换成干草,它吃不动。

我也敢抚摸骡子的脊梁,幻想它是一匹高头大马,我骑着它,提着我的红缨枪,做一位劫富济贫的游侠。

每年农忙时节。前一夜喂饱饲料,戴好笼嘴,架好软套,天微亮踩着晨曦下地,夕阳下涂着余晖归来。

父亲总是把步犁抗在肩上,牵着缰绳,骡子跟在父亲后面,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走着。一双大脚,四只蹄子,两行疲惫的足印,磨损了多少犁铧,踩过了多少个春秋。

一直以来我觉得,相比众位叔伯,父亲跟骡子是最亲的。铡草,饮水,驱赶牛虻。又一次骡子趁打滚儿之际脱缰撒欢踩踏了别家的青苗,父亲脾气暴躁起来,操起棍子打过它,在气头上,下了重手,骡子身上破了几处皮。

事后,我看到父亲拿着红霉素软膏进了骡子圈,仔细地给骡子的伤口处擦药。骡子默默站定,甩动着尾巴。

父亲的秉性和骡子的脾性,仿佛就是一个命运共同体,执拗、坚韧、顽强、隐忍。拼尽一生力气与生活抗争,又不得不服从于生活。

时光老人挥舞着鞭子,甩出岁月流逝的回响。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我从害怕笑骡子放屁的玩童,变成了进入校园课堂的学生,父母的额头,被犁头刻满了划痕。

我在长大,父母在变老。

同时变老的,还有那头骡子。

永远的骡子

两头小毛驴是骡子的亲戚,骡子不能生育

宿命

父母已无法照顾到八亩土地。陆陆续续一些田土转让给劳动力充足的人家种植,自家只留了二三亩。

尽管如此,对于耕种,骡子已经感到力不从心。于是,家里也试图养过黄牛,来分担骡子的重任。可是,买来的黄牛关进我家的骡子圈后,不吃饲料不吃草,去耕地也调教不好。

于是家里换了几只羊关了进去,再也没有养过耕牛。

骡子的后半生是在我们家度过的。在我八九岁的时候,它已经将近三十岁,相当于人类的耄耋之年。

直到有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发现圈门是打开的。

和父母三人围着炕桌吃饭的时候,我边扒饭边问:

“骡子唻?我二哥借走了吗?”

没人说话,我端着碗看着父亲。他叹口气,嘴角抽了抽,似笑非笑,欲言又止。

母亲说:

“卖了。今早让你二哥拉到驴市场卖了。”

“卖了?!”我惊诧的喊叫,牙咬着碗边边,瞬间难过的说不出来话。

父亲把碗放在桌子上,不再吃饭。我们三人都沉默了。

半晌,父亲说了句:

“不知道有没有人给骡子喂草。”

然后端起碗,几乎把一整碗饭都灌进了嘴里,偏着头狠狠地嚼着。

我仍然使劲咬着碗边,盛满了半碗泪水。

我明白,牲口一旦被送进交易市场,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我也曾幻想过,即使骡子老的不能再下田犁地了,我们家也会饲养着它,直到某一天早晨,打开圈门给它添料时,发现它安详卧地,寿终正寝。

但,那时,乃至现在,我都不能指责和埋怨父母亲,以那种方式处置了骡子,太狠心、太残忍。

老戏里唱:老牛力尽刀尖死,蚕把丝吐尽油锅里亡。

这一切都是宿命。

啊,命运!

永远的骡子

凝视着这片黄土地,或者深爱,或者厌恶

不再追忆

好想再次看到这样的情景:

夕阳把村口的柳树渡成金黄,夜幕降临前,我站在门口的小路上,看到父亲牵着缰绳,骡子嚼着路旁的野草,母亲拉着架子车,从打麦场口的拐角处出现,向家的方向走来。

最好是,我还小,父母还年轻,骡子依然健硕。

写及此,感觉已追溯到记忆尽头,想继续写出关于骡子更多的回忆,于是我去问父亲。

父亲躺在炕上睡着了。我推醒他,问:

“你还记得骡子不?”

听到骡子,他翻身坐了起来,顿了顿,说:

“骡子?嗯!卖了,被杀的吃了肉了。”

然后他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摘下眼镜甩到一边,又躺下睡了。

我知道,暮年的父亲不愿意再提及关于那头骡子的一丁点儿回忆。

我也不再追问,也不敢细问,我害怕。

我害怕我的话题,变成一把锄头,如果深挖,会挖痛父辈深藏心底的,某个最最脆弱的角落。

在那个角落,住着回忆。

回忆里有生活和岁月赠与他们的苦难和温情。

回忆里,

还圈养着一头永远的骡子。

永远的骡子

老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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