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1 |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3)二律背反
转述师:田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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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继续谈谈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先看一下上周留下的问题:在《纯粹理性批判》第二版的序言里,康德把自己的哲学贡献比作哥白尼式的革命。请你想想看,这话的意思除了表示自己的观点很有颠覆性之外,还有更深的意思没有?换句话说,康德的哲学和哥白尼的天文学有没有更相似的地方呢?

(1)哥白尼式的革命

在哥白尼之前,人们认为日月星辰都围着地球转,这当然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但是,随着天文观测水平的进步,天文学家越来越发现星体的运动轨迹稀奇古怪,很难解释。为了把这些难以解释的现象解释清楚,天文学家发明了一些极尽复杂的宇宙模型,但无论复杂到什么程度,解释力还是不够。哥白尼想,能不能换个观测角度试试呢?让太阳不动,我们来动,我们骑着地球绕着太阳转。

康德的想法是同样的。在哲学上的经验论里,如果你眼前摆着一个苹果,那么这个苹果是什么样,你就应该把它认成什么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没法解释我们的先天知识是怎么来的,没法验证任何一个先天综合判断。比如上周讲过的“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就是一个先天综合判断。如果请休谟来检验这个判断的正确性,休谟就只能把宇宙里的所有直线挨个检测一遍。纸上得来终觉浅,须知此事要躬行。但康德说,我们只要把观测角度颠倒一下,问题就轻松解决了。颠倒过来之后,不是我们的认知能力要如实地反映认知对象,而是认知对象要符合我们的认知能力。简单讲,前者意味着苹果是什么样的,我们就把它看成什么样;后者意味着我们是怎么看苹果的,苹果在我们眼里就是什么样的。

我们的认知能力相当于一副有色眼镜,从摇篮到坟墓,从来都没摘下来过。

为了把问题简化,你可以想象一下自己的所有感官都不存在,只剩下一双眼睛,只存在视觉能力,然后你一辈子都戴着一副红色的眼镜,镜片是半球形的凸面镜,所以你看到的万事万物不但都是红色的,还都是变形的。变形当然是有规律的,在怎样的角度,怎样的距离,会发生怎样的变形,你逐渐都能研究清楚,形成一套科学认知体系。当我站在你面前,如果你采取的是平视的角度,会看到一个红色的枣核形胖子,俯视的话,看到的是红色的墩子形胖子,仰视的话,看到的是一个红色的梨形胖子。我真的长成这样吗?真的会变形吗?当然不是,但你永远看不到我真实的样子,更重要的是,你永远都不该妄想能看到我真实的样子。你戴的眼镜决定了你的视觉模式,这是改变不了的。在你眼里,我永远都是一个红色的、会变形的胖子。

真实的我,还包括真实的其他东西,康德称之为“物自体”,属于本体世界,而你看到的我,包括你看到的其他东西,都是物自体通过你的有色眼镜呈现给你的视觉图像,康德称之为“现象”,也可以叫“表象”。现在你可以回忆一下叔本华的那个命题:“世界是我的表象。”这话就是从康德哲学来的,意思是说,我所看到的世界是世界通过我的有色眼镜呈现给我世界图景。如果你想看一下康德自己对“现象”的定义,他是这么说的:“一个经验性的、直观的、未被规定的对象叫做现象。”

我们还是继续用通俗的说法好了。作为物自体的我触发了你的视觉系统,你就看到了一个红色的、会变形的胖子,这就是我呈现给你的“现象”。既然我作为物自体的样子,也就是我的真实样子,是你永远也看不到的,你也就没必要努力去看了,你的一切科学探索工作只应该围绕着我的现象去做,也就是说,围绕着你看到的那个红色的、会变形的胖子去做,不要去做力所不能及的蠢事。这个道理可以简单归纳成两句话:(1)现象是可以被理性认知的,物自体是不可知的;(2)理性只应该研究可知的世界,别去碰不可知的物自体。

如果你就是不服气,非要戴着有色眼镜去认识物自体,那会出现什么结果呢?

康德说,那样的话,你就注定会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这个自相矛盾的境地,就是康德著名的命题“二律背反”。

(2)没有颜色的世界

每一个二律背反都是由一个正题和一个反题构成的,康德一共举出四个二律背反,我们先看第一个。正题是:世界在时间上有开端,在空间上有边界。反题:世界在时间上没有开端,在空间上没有边界,无论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是无限的。正题和反题之下都有丰富的证明,都能自圆其说,从逻辑上无法反驳,但正题和反题显然不能同时成立。

我们今天当然可以用宇宙大爆炸理论这个“事实”来支持正方的论点,但如果康德有机会和我们对话,他应该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说:“在宇宙大爆炸的奇(jī)点存在之前是什么状况呢?奇点存在于哪里呢?”

一些物理学家会说,在宇宙大爆炸之前不存在时间和空间,但康德会质问说:“你能想象不存在时间和空间和状态吗?”这个问题真的切中了要害,因为我们确实想象不出来。无论我们怎么说服自己时间和空间都是从150亿年前才开始的,但一旦想象150亿年之前的状况,“之前”就已经预设了时间,“状况”就已经预设了空间。那么,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有些我们以为是客观存在的东西,其实只是主观的。我先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我们看到花是红的,草是绿的,红色和绿色真的是花和草的客观性状吗?花真是红色的吗,草真是绿色的吗?当然不是,如果让猫来看,让蜻蜓来看,颜色就不一样了。所谓红色、绿色,本质上只是不同波长的光波,当光波射入不同生物的视觉器官,先被视觉器官过滤一遍,再被大脑解读一遍。也就是说,花和草本身没有任何颜色,而当它们沐浴在阳光下,分别反射不同波长的光线,光线进入我们的视网膜,然后,我们的大脑会把视网膜接收到的特定波长光波信号“翻译成”特定的颜色。所以,所谓颜色,其实只是我们的认知能力加在花花草草之上的,客观世界里并不存在任何颜色。

早在康德之前,英国哲学家洛克就详细论证过这个问题。他把物体的性质分为主性质和次性质两种,主性质包括广延性、形状、数量,还有运动或静止,这都是物体固有的属性,次性质包括颜色、声音、气味等等,这都不是物体固有的属性,而是被人的认知能力“翻译”出来的内容。如果我们可以抛开一切次性质的话,那么宇宙就会变成毫无美感的很乏味的样子,没有颜色、声音、气味,只有不同形状、不同大小、不同数量的东西不停地运动着。是我们的认知能力,而不是世界本身,让世界变得丰富多彩。

但是,康德会提出一个落井下石的问题:主性质怕也不是物体的固有属性,而是我们的认知能力“翻译”的结果吧?

今日思考

我们已经知道颜色的本质是光线的波长,那么波长是什么呢?相邻两个波峰或波谷之间的距离构成波长,“距离”意味着空间次序;波峰和波谷相继呈现,“相继”意味着时间次序。只要把颜色理解为波长,次性质就被还原为主性质了。然后我们就会发现,每一种主性质无非都是空间上的相距和时间上的相继。那么,空间和时间本身是什么呢?我们该怎么描述空间和时间的主性质呢?

今日得到

今天就讲到这里了,最后复习一下。我们谈到《纯粹理性批判》为什么是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在康德看来,不是我们的认知去符合认知对象,而是反过来,认知对象来符合我们的认知能力。

就到这里吧,我们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