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的《圆桌派》终于又回来了——一个番外。 这次番外的名字是《圆桌时光派》,而聊的话题则是比「时光」更加扎心的「变老」。 如今,不论你是否还年轻,都会有过「感觉自己已经老了」的感慨,也许是发现自己看不懂微博和朋友圈那些梗的时候,也许是不再熬得了夜的时候,也许是看到影视剧里面的年轻面孔已经都是零零后的时候…… 而当变老不可避免地在你身上发生,你会害怕被淘汰而去“变得年轻”?还是坦然接受自己已经“掉队”了的现实? 变老,真的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啊。 1.责任才是让人变老的罪魁祸首 窦文涛:今天呢,咱们特意点亮了一盏灯。因为陈晓卿来了,他这黑脸得格外为他点一盏灯。方舟刚才一见着陈老师说了一句什么话? 蒋方舟:我说他老了。我刚刚忽然回头看到他,的确比去年见的时候老了。 马家辉:我也经常碰到年轻人看到我说,马老师你老了。有时候我在微博上发个自己的照片,我自己觉得很英俊很好看,下面就有人评论说“马老师真的变老马了”,我就马上拉黑不讲话。 窦文涛:我问一个问题,你们这辈子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是什么时候?有什么际遇?还记得吗? 马家辉:我先讲,就是有一个晚上,我印象很深刻。我睡到半夜醒来,一回头看到一个大妈,躺在自己的旁边。原来那个大妈是我老婆,这一下就感觉自己也老了。 另外还有比较正经的,有一个南美洲的作家在他的小说里面这样写:什么叫老了?老了就是你越来越清楚自己身体每一个器官在哪里。 因为当你身体好好的时候,你不晓得那些器官在什么位置。可是当你这里病、那里痛,胃痛、心痛、肝痛……像我现在就完全掌握了我每一个器官的位置,那就表示你已经老到了一个地步。 陈晓卿:这个有道理。还好,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我头一回觉得自个老,就是我曾经有一次去新疆拍片,刚好有洪水把路冲坏了。只能车过去,人要跳过去。 当时大家说,你老同志就坐车吧。我说,这太没问题了,然后我一跳就跳到河里了。 那一刻我就觉得,可能我的身体的机能已经和我的反应撮合不起来了。就像一个足球运动员最高峰的时候,他想怎么玩都可以,但是当他状态下降的时候,他也想去防守,做不到了。 陈晓卿老师“跳河失败”录像 蒋方舟:我马上就30了,所以就是特别典型的“初老”。我觉得自己有这种“初老”迹象的时候,是我发现自己开始喜欢年轻小男孩了。 因为我之前喜欢的对象都是年纪比较大一点的,大我5岁6岁这种。但现在我觉得年轻的肉体真好啊,好羡慕他们年轻的精力啊,他们拥有某些我不再拥有的东西。那一刻就还挺觉得自己挺老的。 我那天还在一个游戏论坛上面看到了一个特别触动的帖子。一个大概85年左右的男生,发了个告别帖。他说他要告别这个游戏了,因为他有一天玩完游戏之后,带发烧的女儿去看病,查出来是白血病。但不是很恶性的白血病,是只要投入钱和时间还能治好的那种。 不过在他知道的那一刻,他还是决定把这个游戏删了。不是说因为觉得游戏花时间花钱,而是他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在游戏当中去逃避现实了,他必须回到现实当中去承担责任。 就是人在年轻的时候,你会觉得你可以逃进很多东西——你可以逃进叛逆、逃进审美、逃进艺术、逃进游戏、逃进虚无。 但是,在你不得不承担责任那一刻,会发现不仅自己很无力,还有比你更无力的人需要去依赖你。 就那一刻你没有资格年轻了,你必须变老。所以我当时看了这个帖子之后心里还是挺难过的,我觉得是一代人的一个精神写照。 马家辉:方舟讲的这个故事非常动人。里面有一个地方在说,我们如何定义老。因为我们经常看到很多年轻人,搞不清楚老跟成熟。 比方说到了30岁,其实你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手上有资源有权利,人家要仰望你、依靠你。这个时候你可以感觉自己老,也可以感觉自己成熟。 差别在哪里呢?假如你感觉自己老了,你不是老,你是恐惧老、恐惧你能力不足够,你有焦虑。可是假如你在那个时候有自信心的话,你不会感觉老,而是感觉我成熟了。 2.衰老也可以带来浪漫 窦文涛:变老这件事吧,它还有个心理学。比如说小孩子课间休息10分钟,就觉得好长;我们呢?老是感觉一转眼时光飞逝如电。 为什么呢?因为5岁的小孩子他度过一年,是他的整个生命的五分之一;你呢,假如你40岁,过一年,你是过去了1/40,所以哗啦一下就过去了。 实际上我们感受到的不是绝对的时间,是相对的时间。而且我在这个里边,我还加上一头,不是有首词就讲吗,就是这个“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马家辉:我发现有一个比较麻烦的地方,就是爱情,或是说人跟人的情。 我记得我看过一对老夫妻,真的很老了,有80多吧。他们斗争了一辈子,就是永远都在互相抱怨,可是谁都离不开了谁。香港地方贵,你也不能分居,80岁分居没有什么意思。 然后我就想说,假如我们说老到一个地步,好像什么都过去了,天凉好个秋,可是当你眼前还有一个几十年来跟你纠缠、在彼此的生命里那么紧紧挂钩的人,这么多年的恩怨,好像也变得很不容易。 蒋方舟:我最羡慕的一对情侣,男生已经70多岁,女生也60多岁了,他们属于黄昏恋,相遇得很晚。但是我为什么会特别羡慕他们,就是因为他们对彼此的那种珍惜。 他们出来永远都是在一起,约出来吃饭是一起,然后吃完饭回去散步也是手拉手一起。我问过那个男生,也就是我的老师,为什么你们感情那么好。他其实就是觉得,因为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不多了,所以特别珍惜每一刻在一起的时间。 我后来问到周围所有五六十岁才相恋的男女,问他们有什么遗憾,都是说没有早一点遇到。 但是这种感觉,其实你在年轻的时候是感觉不到的。因为年轻的时候一想到白头偕老就觉得好长啊,太痛苦了,想都不敢想。到了五六十岁,如果你再遇到了一段感情,你想的是,天哪,我在这个倒计时当中,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过。 就是这个感觉,是有一种衰老带来的浪漫的。 3.正在掉队的人 窦文涛:你们说的还是生理上的这个老。其实我觉得,现在更多的这种老的情绪的弥漫,不是生理上的。比方说80后的老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有点不想干了。 蒋方舟:就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 窦文涛:对,就这样了,也就觉得有点没劲了,或者觉得自己活得看不到指望。这一点在女演员身上最典型,姚晨在一个节目里的演讲不是说嘛,我结个婚生个孩子,再出来发现,好像不需要我们生过孩子的中年女演员了。 蒋方舟:我们好像认定看电视的、看综艺的、看电影的消费者,全是年轻人,所以我觉得社会在不顾一切地去讨好所有年轻人,你如果稍微不加入这个消费者的行列,或者把自己抽离出一些,你就发现没有自己的位置。 这个时候的你既不是生产者,也不是娱乐者,你是个多余的人。就这种恐惧,我觉得还是挺强的。 但是还有一种对衰老的恐惧是你觉得自己特别无知。就我那天在麦当劳听到旁边两个高中女孩在聊天,其中一个女孩说我爸真是太老土了,他竟然觉得现在的小鲜肉是鹿晗。 然后我在旁边听到冷汗直下,我就说天哪,那新的小鲜肉是谁?怎么查?我怎么去查?所以有的时候你会觉得,现在的时代已经塑造出一个巨大的、你一无所知的市场或者是一个世界,你连进去的门都不知道在哪。 那你身为这个半老不老的人,会有一种随时就会被替换出场的危机。这个还是让人感到很恐怖。 窦文涛:如果是我们专业的工作,我不知道这个事情,那是可羞耻的。但是你比如说,你的同龄人有天说到杨超越,你不知道杨超越是谁,那就很丢人,我就想接着问为什么呢? 是,你们是同龄人,但为什么他们都知道谁,你如果不知道就是落伍,落什么伍了呢?那也可能说明你们志不同道不合,你玩你的呗,为什么你非要跟他们混呢? 蒋方舟:就是你觉得自己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了。比如说杨超越,她现在代表的是锦鲤的形象,所有的年轻人都开始转锦鲤,你不转这个锦鲤的话,你就落后于一种锦鲤的文化。但锦鲤文化背后的,又是一种我希望什么东西能带给我好运的文化。所以她这个形象,不仅是因为她形象本身,还有她所代表的一系列文化现象,你发现你都不了解。 陈晓卿:我们这代人的确是和这个时代脱节了,我只是知道锦鲤是一个幸运的东西,但是具体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 窦文涛:但是不知道不代表不尊重。 蒋方舟:那你就没有办法加入到这个亚文化的讨论当中,而且当亚文化成为主流文化的时候,你作为文艺工作者,你又该怎么办?其实对于我们中老年的文艺工作者来说,很可悲的一点就是,我们拼命地想去捕捉年轻人的亚文化。 我们要去学习他们的语言是什么、语言方式是什么、他们的文化是什么。这就相当于用自己的第二语言去学习别人的母语,当你学会的时候,人家早就进化出一套新的语言,你永远赶不上趟。 所以我觉得这是很多80后又有点年轻,又感觉自己不年轻了的原因。甚至是一些90后也觉得自己已经在现在的主流文化以外了,他们加入不到网络上的浪潮和热闹当中。 马家辉:因为我们年纪大了一点,我不懂这个无所谓,我甚至自豪我不懂。因为倒过来说,我所懂的你也是远远不懂的。 所以重点在于说,你有没有其他的、属于自己的东西。假如你有,那你可以说我知道我不懂,可是没有关系,我不需要。 可是万一你又不懂其他的东西,那新一代的语言文化一上来,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没有新的东西,也没有累积的时候,那当然要焦虑了,这个时候就感觉到是苍老,我觉得这也是能力的问题。 4.试图变成年轻人,是一种冒犯 窦文涛:那晓卿老师也是这个美食文艺工作者,你有这焦虑吗?有时候觉得自己不赶趟了。 陈晓卿:我做的节目是得要求下到刚会走,上到九十九都要看,所以我就得拼命地把广告商要求的,18到27的这个主流收视人群打住。 你必须得了解他的习惯,比如我们这次的播出做了非常大的调整,没有特别拗口的话,没有特别科学的词汇,把它们都砍掉了。 窦文涛:但为什么你不干脆用他们习惯的那种网络词汇呢?我发现这在你的解说词里也不多见。 陈晓卿:那个不能用,还是要有距离,你不要冒犯人家。你不能抢别人的话语,要用你自己的话语既表达出来那个意思,同时呢,又不让人觉得冒犯。 比如说我们说,中国人和外国人对火腿不一样,中国人对火腿的不同部分,讲究“因材施教”。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话,那好多年轻人就在底下说,导演真够皮的,这是他表示认可。 我当然也可以用特别年轻人的话语来讲,但这实际上是冒犯,你每个人有自己的话语体系。 蒋方舟:所以年轻人其实有很残酷的一点,就是我们像某种动物一样,当你察觉到他老并且示弱的时候,他就会毫不留情地去嘲笑你。 比如当我爸开始跟我说什么“酷毙了”之类的网络语言的时候,我内心其实是嘲笑的。这就是年轻人一种特有的残酷,当他发现你在讨好他的时候,他不会因此觉得我被讨好了,而是觉得那我就可以去嘲笑你了。所以我觉得这个对于年纪大的人,还是挺尴尬的一点。 窦文涛:真的尴尬。因为我脑子里一下想起很多,这个事情是代代人都有这个问题。比如说胡适老先生就说过,说不要谄媚年轻人,对吧,他是一种态度。 我现在觉得,有些像我们这个岁数的人,其实挺可怜的。就是所以我也就慢慢知道,还是和而不同,咱们是不一样的。我们应该互相沟通,我了解你就行了,但我要变成你—— 陈晓卿:那我的价值就没有了。 蒋方舟:在日本的时候,我看到很多中年男人穿着那种萝莉裙女仆装在街头走来走去。没有人大惊小怪,甚至大家也不去看他。我觉得可能就是他找到了自己待着舒服的角落,不是说为了去装得像年轻人一样,而是我就是这个样子。 我觉得当你表示出我不是为了讨好你,我是为了完全地活出自己才展现出这样的话,大家也不会去嘲笑吧。 马家辉:这让我想到我的偶像李敖。李大师后来也年纪大了嘛,他当然也不无感叹自己老了。可是他的老了是在跟自己比较,他说家辉我不羡慕你们,我不羡慕明天的你们,我只羡慕昨天的自己。 我对于老的哀伤在于说,我昨天的头脑是如此的好。这也是一种自信心。我想起木心有两句诗,他说人家都说岁月不饶人,我又何曾饶过岁月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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