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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背景为日本战国时代的影片——黑泽明的《乱》中，伴随着诸侯一文字家族内部在彼此背叛、倾扎，以至于覆灭的混乱中，那些女人们，无论是被动依附于男权的侍妾，还是试图以佛教来救赎和宽恕的末夫人，还是企图将复仇运筹帷幄的枫夫人，最终都无人逃得出在乱中毁灭的命运。
依附与凋零——退位主公的侍妾侍女 老主公秀虎退位后，带着三十近身侍卫，侍妾与侍女们，为了栖身之所辗转流离。因为他像莎士比亚笔下的李尔王那样，把权力交给了只热爱权力却想除掉父亲的太郎，而太郎写信给次郎，不许接收父亲。早已洞穿人性的贪婪并劝说父亲的三郎，被父亲赶走。但秀虎在落魄中抹不开颜面投奔三郎。 一路饥肠辘辘，人困马乏。一生戎马的男人们或许可以支撑，但是秀虎的侍妾却是没有车可乘坐的，皆骑马而行。黑泽明无需正面表现她们的疲惫与茫然，因为看男人们的狼狈就可以想象了。因为她们没有选择可言。 太郎次郎设计让父亲住到一座城堡里，而后开始了对父亲的围剿。 在与侍妾熟睡时，秀虎听到外面的厮杀声，惊慌的坐起，侍妾随即起身。秀虎愤怒而震惊地发现自己的处境。当他再次跑回卧室后，一位白衣中年侍妾平静地跪在门边等候秀虎。他一把推开卧榻旁搭着自己华服的的衣架，看到两位身着云霞般和服的侍妾在榻上相拥而坐，只见背影罢了，似乎也很平静，也或许那更加是无可奈何的绝望——各自手中的匕首扎进了对方的腹部，双双倒下；秀虎转身又冲出卧室，看不出他的惋惜心痛。哪里需要心痛？无非自己两件漂亮的衣裳而已。中年侍妾也默默的拿出了匕首.... 所有的侍女，除了惊恐和绝望，无人逃生，全被射杀。 因为她们中，对于生死，谁有选择？
参透、宽恕与死亡——末夫人 次郎的正室末夫人，她的父母，连同她家的城堡一并为秀虎烧尽；她的弟弟，在灭门惨案中双眼被刺瞎。她成为仇家次郎的夫人，幸与不幸暂且不言，但也是同样的没有选择。 当家族的血海深仇，与仇人公公秀虎对她如女儿般的呵护，交织在一起时，那会是多么沉重的命运；对于一个弱女子，也许比单纯的仇恨更加让人无法背负得起。 阿末选择了皈依佛教，或许这是她唯一可以选择的吧——因为她宽厚的秉性。 当秀虎来到次郎的城堡，先去看望了他口中的女儿阿末。阿末的经阁很小很僻静，里面没人。当秀虎找到阿末时，高处，金色的余晖里，阿末与女仆的背景映入秀虎仰望的视线。纯净安详的颂佛歌声，温柔地传来。这或许是秀虎流离辗转途中，最美丽安详地抚慰了，也是对他灵魂深处人性的深刻触动。登上高处，余晖里，秀虎与阿末相对。秀虎直言要阿末恨他，阿末却说自己早已忘记了仇恨。 阿末美丽吗？黑泽明从未清晰地呈现过她的面容，只有颂佛时的背影，夕阳下几近剪影的侧颜，以及后来逃生路上面纱下看不清的容颜。她不需要呈现什么妩媚的诱惑了，黑泽明用如此写意的手法，充满敬意与怜惜的，恭敬地向世人诉说着她的温柔善良，以及她在仇恨中的避退与和解。 阿末懦弱吗？被枫夫人追杀的逃亡路上，弟弟鹤丸的笛子忘记了带上。女仆回去取，却迟迟未回，阿末为了弟弟，又独自回头去取。临别弟弟，她把佛像画卷交给弟弟，作为护佑。 但她一去不复回——被枫夫人砍下了头颅。 活着的阿末，选择了自我救赎。选择与仇人和解，更需要的是选择与自我和解，这莫过于最伟大的勇气。或许，侬本善良的她，早已在佛经中参透，在血腥的丛林中，若要成为所谓的强者，遵从的必然是嗜血的规则，否则最先流淌的，是自己的鲜血；然而所谓强者，也不过一时的命运罢了；想必，她的父亲，原来也曾经是强者，更或许，也是曾经手上沾满别人鲜血的强者；强者的宿命，在丛林的无情杀戮中，无非是将所有人的生死荣辱继续轮回上演。所以，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宿命——这个弱小的女人用疼痛、善良和智慧所参透的宿命，所以她勇敢地选择了和解；而对佛教的皈依，只是表象罢了。想周全了，便发现，若真要恨，也未必秀虎就是那个恨的终极对象。 但是参透的阿末，在血色丛林中，却根本无从真的避开血色之乱。即便放下自己心中的仇恨，她却躲不过枫夫人为了复仇而铺开的杀戮之网，即便枫与末之间，其实并无半点冤仇。权力也好，仇恨也罢，推动的只有肃杀的凌乱，乱到让善良智慧依旧被血淋林地捧上祭坛，无处可逃。
在复仇中毁灭——枫夫人
阿枫的身世与阿末一样，皆为被秀虎在成就霸业中，灭掉的诸侯的千金；而后成为太郎的正室。 第二位主公太郎即位，枫夫人带着仆妇走进院落。她以傲慢凌厉的姿态语调，逼迫秀虎的仆人纷纷让路行礼。 并不近距离的俯瞰镜头里，枫夫人清冷刻削的容颜上，剃净的眉骨上方的额上，一双短羽状的眉毛突兀地闯入视线。黑泽明并不着眼于女人通常意义上的美貌，他要的是透着诡异的诱惑，依附于纤弱的凌厉，还有隐藏于风情背后的嗜血——更要一种任凭怎样挣扎，命运也随时会被撕裂的叵测感。 她确实参与了让仇家一文字家族覆灭的过程，并且杀死了无辜的阿末；她在影片中被斥责为魅惑主上的狐狸精。 她何以被斥为狐狸精？当次郎杀死太郎成为第三位主公，她为了复仇又成为了次郎的正室夫人。她要杀死阿末。其实末已经与世无争了，一心向佛。但对于枫来说，那仍旧会有可能让次郎对她分心——因为她要在复仇的路上披荆斩棘。 次郎近臣黑金为了维护无辜的阿末，便以狐狸精的故事，来警告次郎不要被枫夫人迷得神魂颠倒，以使得功业毁于一旦。这不由让人想起中国西周末年的褒姒，因为亡国，她便背负了千古的骂名，更有甚者，将她视为生而为妖；还有商朝末年的苏妲己，她也早已不过是狐狸精来灭亡商朝的附体罢了。在世人眼里，许多的罪过，都是因为女人。 但是，影片里枫夫人被斥为狐狸精，并非黑泽明的视角；黑泽明不过想告诉世人，她究竟是如何不得已，去扮演了在亡国的过程中，不过推波助澜的狐狸精的角色。没有倾扎的滚滚齿轮，哪个如花的生命愿意舍身在其中摸爬滚打，并且明知最终不过被碾压得粉身碎骨。 回到前面的段落，她作为新主公太郎的夫人，入主天守阁。枫夫人用平缓冷峻的声调，唆使大郎去抢夺了已经退位的父亲秀虎的主公旗号，又极为冷静地逼迫秀虎签下放弃一切权力的协议。 枫，已经是真正的主公夫人了，然而没有畅怀可言；她幽幽地对太郎说：“我出生在这座城堡里，我的父亲被你父亲杀死，而我又在这里嫁给你。今天，我又回到了这座城堡”；低低的哽咽：“我的母亲，在这房间里自尽。”——可以预见，枫的悲剧，至此，只会愈演愈烈。她活着的一切，都早已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复仇。她也不会不明白，那将意味着万劫不复，而非快意人生。 太郎被次郎设计杀死。次郎身着太郎的盔甲，来到他梦寐以求的枫夫人面前。枫夫人的难过，是用平静的口吻说出的。她对太郎并非无情。当次郎猥琐地要在枫夫人面前脱下战袍并扬言赤身裸体的时候，枫夫人平静地起身离去，平静里一定满满的厌恶；她捧着太郎的遗物——一束发丝。 但是仇人秀虎还活着。她的戏还得继续演下去。她可以放纵自己的悲伤与憎恨吗？按说，她的复仇计划里，早已容不得属于她自己的人生。 可是，极为精彩、富有张力的一段表演开始上演——在纵情与压抑之间刀光剑影般地转换着——枫就是如此有掌控力，如此有魅惑力，在她的这段表演中（复仇计划里的女人，一生都只能是表演罢了），她把自己内心的悲愤，竟然用一种张扬的姿态，使之成为摄人心魄的利刃，直截了当地刺中次郎的懦弱、以及对美色的贪婪。次郎被她没有悬念地征服。但征服之后，这些内心的波澜还是要在表面上迅速地风平浪静。因为枫早已把自己摆上复仇的祭坛。她憎恶次郎，却不得已将自己复仇的计划借次郎之手继续完成。 于是旋即，一身白色丧服的枫，捧着主公的冠冕，求见成为第三任主公的次郎——她先是谦卑伏地，祈求次郎宽恕她先前的失态。紧接着毫不遮掩地用挑衅的口吻问次郎，太郎死了父王疯了，是不是很高兴。却又瞬间回到谦卑的姿态，跪地前行奉上冠冕。 就在次郎伸手欲接时，枫突然向上抛起冠冕，闪电一般抽出匕首，将次郎扑到在地，厉声喝问谁杀死了太郎。次郎则是一副完全无法招架的软弱姿态，惊恐地任由脖子被枫划出两道血痕。宽大的白袍，让压在次郎身上的纤弱美人，视觉上犹如一座山一般的分量。二人的姿态构图成不等边三角形，既稳定又紧张。起身后，她挥舞匕首而后停滞瞬间的凛冽姿态，就像一个宣言——这个恶心的男人，只能成为我复仇的工具。 一手执匕首，她一边用力拉上所有的木质移门，一边放声嘲笑次郎的懦弱。她以村妇般的粗鄙姿态，面对次郎，狠狠唾向地板，近乎歇斯底里其实又充满悲愤的大笑，身体大幅的前倾后仰，一扫往日的矜持高贵。 要矜持高贵做什么？枫已经打算委身给次郎。但黑泽明塑造的她，没有用温柔的狐媚征服男人。移门一扇扇地被枫狂笑着拉上，幽暗的背景里，次郎仍旧恐惧地躺在地上仰视着枫；枫的白袍，让她像雕像那样矗立，手里的匕首闪着寒光。她用咄咄逼人的语气，告诉次郎她要嫁给他；她扑向地上的他，疯狂地吻着他脖子上的血痕..... 枫的这段表演，是悲愤底色明晃晃地浮现，但她又毫不留情地用伪饰窒息了自己的尊严。震撼之余，令人心痛这个女人。 当然，她在征服了次郎之后，要次郎彻底除掉末夫人，让人感受到的，不仅是她的无情，而更是命运的冷酷。 影片末尾，在枫不顾黑金阻挠，终于杀死了被黑金放走的末夫人以后，黑金的利刃刺向了枫，殷红的鲜血喷染了身后大片的墙壁。 但对于枫，生命已经可以告终了，因为一文字家族的男人已经死完了。为了复仇，尊严，悲喜，与善良，她全都放下了。 可是，一文字家族的覆灭，真的是因为枫的挑唆吗？在影片的开头，黑泽明便已经借三郎之口，向父亲劝诫，对所谓霸业的欲望，只会导致最终的毁灭。无论枫挑唆的成分是多是少，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背景下，贪婪使得阴谋、暴力，成为全部的游戏规则，上演着掠夺、杀戮，背叛，以及复仇的连环桥段。
地狱归途 影片的结尾，场景暗淡极了，因为地狱之门洞开。 这些女人的生命，无疑都本应是无比曼妙的。但是她们绽放的血色丛林里，不容她们任何自由的生存选择。她们的生死，注定与男权建构的暴力倾轧联系在一起。 即便像枫夫人那般以魅惑颠倒众生，仍不过是冷酷嗜血的命运之神股掌中的一个玩偶罢了，心灵与身体一并毁灭。末与枫，即便人生的路径如此不同，命运似乎眷顾了她的心灵，却没有怜惜她的生命。 她们殊途同归——血色时代早已为这些女人筑好的阴冷地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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