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木木爱电影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前面桌的女人胡说八道。 女人年近六旬，烫发头，戴一个亮晶晶的发箍，上穿红色外套，下半身被坐她对面的男女挡住，隐约能看见皮鞋的一角。 她的脸已然不年轻，尽力用粉底、口红堆砌出一副仍年富力强的样子。夺人眼球的是她的嘴，不大不小，嘴角下垂，唇薄——面相书里说，这样的女人多厉害、多冷情。 女人在夸她的女儿。 听的人虽不知她女儿是何方神圣，但在她口中俨然完美，学历高、样貌好、能力强、挣钱多，最重要：善良。 女人一张腥红的唇上下翻飞，对面的男女显已适应，边听边频频点头，时而相视一笑。 我猜，对方心里肯定在说：真能吹！ 不说旁人，她女儿的底细我最清楚不过。 说是985大学毕业，哪是！其实是一所大专院校毕业，工作了几年后，学校自己通过努力，被一所985大学合并，挂上985分校的牌子。所以，曾经的学生，包括她女儿，才能说自己也是985的毕业生。 说女儿样貌好，哪是！不丑倒是真的，但绝算不上好。在村里剩下的百余名同龄未婚女孩里，顺着数顶多五六十名——好的早被人挑光了。 说女儿能相夫教子、贤良淑德，哪是！婚都没结过，谁知道相不相夫、教不教子的。反正，熟悉她家的人知道，她丈夫去世后，有街坊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她女儿，可是对着人家门楼子，整整骂了半天——那时她多大？好像也就十一二岁吧。 所以，你看，这个女人其实并不懂怎么推销大龄剩女，她说得太夸张，水份太足，反而露了假。 时间慢慢过去，那对男女的态度不再像开始时那么专心了。两人一会儿你看看手机，一会儿我发个短信，脑袋还不时转向左后方，打量一个男人。 女人有点急，她站起身，用无比热情地语调发出邀请：“我说一万句你们都不信。择日不如撞日，我娃说今儿回来看我，这会可能已经到家了，走走走，你们到我家眼见为实。” 对方连连摇手推说改日。女人直到走出店门还在争取，一直看人家的身影在拐弯处消失了，才长长“唉”了一声，双肩耷拉下来。 老妈打来电话时，我刚走进院子，她问我周末是否回去。 我说：“我已经到家了。”她长吁短叹。我知道，她是嫌我没人约。 我把中药从包里取出，一袋袋摆在显眼处，看看时间，捅炉子煎药。 老妈回来时，药已煎完第二遍。两次的药汁混做一处，留下一半，其余的递到她手上，她看看、叹叹，仰头喝净，我顺手向她嘴里塞颗糖。 帮她弄洗脚水时，我慢条斯理地说：“小吴这周请我看了两次电影。我回请了他一顿火锅。” 老妈说：“小吴不是良配。” 原来，小吴妈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以前还在老妈跟前探过口风，被她义正严词回绝了。现在，我如果又去找她儿子，他妈嘴上不说，心里也会不高兴。未来婆婆不高兴，我以后还能有个好日子吗？ 我又说：“周三我去医院给你拿药，周医生说当时和你同病房的刘阿姨，有意把她儿子介绍给我。” 老妈说：“那几个老家伙的儿子，咱就统统不考虑了。不是离婚就是家庭条件不好，而且，家里有病人，谁知道以后是不是无底洞，万一是，能把你拖死。” 语罢，她满怀期盼地看向我。于是，我绞尽脑汁又想了想，硬着头皮说：“今天在饭馆，有个男的一直看我，看了——十几回。真的。” 老妈“唉——”了一声，沉默了。 我的老妈秦玉芬，是个厉害人物。 怎么厉害呢？这样说吧，她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结婚。那时人们都还是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父母拿大主意，但她，是自己找的男人。 我爸是河南人，在我村的砖窑厂打零工，听说之前还做过木工、豆腐工，走街串巷当过货郎。按有些老辈的传统说法，这样的人，不安份。但老妈偏从他的这些经历中判定：这是个聪明人，有本事、吃得苦。 她拒绝了家里为自己这个独生女选上门女婿的七八个人选，非要这一个。 外婆生的几个孩子中，只活下老妈一人，眼珠子一样疼，养成她执拗、说一不二的脾性，一旦她下定决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于是，1977年春天，他俩结了婚。 结婚第一年回河南过年，老妈和婆婆生了嫌隙，两人脾气都硬，互不服软，导致后来几十年不相往来——当然，老妈并不拦着老爸尽孝，该探亲探亲，该给钱给钱，只是她，再也没回过河南老家。 从这两件事，你就知道，老妈是个多么倔强、多么要强、多么记仇的人。 我原来其实是谈过男朋友的。是我的大学同学，城里人，家庭条件很好。 男孩先到我家认门，一表人才，老妈非常高兴，在街坊邻居面前各种嘚瑟。 她催我们结婚，说：“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非你不可！赶紧领证，先占上！”于是，我也急急督促男友安排双方父母见面，商量婚事。 未来公公是教授，未来婆婆出身小康，自视甚高。互送见面礼时，老妈给男友的是一个1888元的大红包，那时，1888元是一个农民几个月的收入，不少了。 男孩看都没看就收了，说：“谢谢阿姨。”男孩的妈瞟了一眼，拿出个金戒指，一只手翘着兰花指递给我，说：“这是见面礼，以后进了门，若是表现好，我还有重赏。” 那语气、那神态，活像一只刚下蛋的高傲母鸡。我和老妈都很惊讶，观在场的两个男人，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老妈只犹豫了两三分钟，连个暗示都没给我，直接从我手里拿过戒指，在手里端详片刻，笑着说：“不用了。这种货色，娃她外婆留了两三个，我嫌俗，撂针线筐里当顶针用呢。这个您就自己留着玩吧。” 双方母上大人如此针尖对麦芒，我和男孩的婚事理所当然，吹了。 老妈说：“那种婆婆，拿自己当皇太后呢。你进他家门，就是个小媳妇，有你气受的。 看她儿子、老公那样儿，也是软蛋，男人不撑腰，你就没底气，得一辈子受人家压迫。 你十二岁就敢在街道骂人，和那种婆婆遇上，还不三天一小战五天一大战？你倒是去享福还是去受罪的？！我替你做主了，不嫁！” 后来又有人介绍过几个。有的是我看不上人家，有的是人家看不上我，还有的互相觉得差不多，老妈这一关过不了。拖来拖去，我成了剩女。 社会上女性独立的呼声越来越高，婚姻这回事，在女人的整个人生中，也不像以前那么重要了，我呢，身边不乏更大龄的剩女，从婚姻围城中破门而出的也不少，索性，越看越淡。 既然耽误到如今，不如索性不将就到底，要嫁就一定嫁个称心如意的。我这样宽慰老妈。 她嘴上附和得好，但私底下，从来没放松我的婚姻大事。尤其是今年，她做了一次手术，我的婚姻，被提到前所未有的重视高度。 这才有了那天的推销。 是的，那天那个说得唾沫横飞的女人，就是我妈。在邻桌乔装打扮、暗中观察的“我”，就是本剩女——老妈口中“学历高、样貌好、能力强、挣钱多”的“完美”女生。 去年国庆节前，我打电话让老妈进城，说带她好好逛逛。搁以前，她早连声答应，但那天，她说自己不想来。我追问，她只说自己有些累。 正巧那时一篇网文风靡：女儿给老父打电话，老父说吃得好穿得暖幸福快乐无边，真相却是独自一人在医院打吊瓶。 想到此，我试探着多问了几句，“要挟”她，若不来我就马上回家看她。老妈这才说，体检报告出来了，子宫长了个瘤子，有点大。 报喜不报忧是所有父母的通病。老妈既说“有点大”，那肯定小不了；她说“长了个瘤子”，那绝对不止一个。 她当时已年近六旬，又向来要强，越要强的人碰到这种事，心里越脆弱。我记得体检是年中，她现在才告诉我，这几个月，不知道有多煎熬。 老年人的病瞬息万变，不能耽误，挂了电话，我就往家奔。路上，顺便咨询了相熟的学生家长，其中一个是三甲医院妇科主治大夫，力邀我带老妈去她们医院就诊。 我调了课，以最快的速度带老妈入院，做完系列检查，和医生再三讨论，并征得老妈同意后，决定做开腹手术——检查中发现她的子宫已有炎症，而且瘤子不止一个，开腹手术更能彻底清除病灶，消除隐患。 手术成功，瘤子良性，又住了半个多月，我接老妈出院。年轻人动一刀都伤元气，何况是她，天又渐渐转冷，家里实在不方便照顾，我硬是把她留在城里住了几个月，直到她跳着脚和我闹说要回家。 就是从她回老家后，我就开始了频繁的“被相亲”活动。仅不到一年，相亲次数就达到了前几年总和。 发展到最后，老妈甚至把小学、中学、高中同学齐齐联系个遍，特别是那些家里有单身、适龄男孩的家庭，更是她的重点挖掘对象。那天的男女，就是她为我甄选出的最新后选人的父母。 我实在不放心她，那天乔装打扮跟在后边。 她和同学夫妻的整个会谈过程，我全部目睹。根据以往经验，和之前老妈转述的对方的家庭情况、男孩的个人情况，我觉得：没戏。 人家是世界五百强企业中层，年薪几十万，哪能看上我这么个小老师。再说了，老妈说过，他是离婚男。她说离婚的男人受过感情伤，我只要放下强硬，拿出善解人意、小鸟依人的范儿，打持久战，不怕他不心软。 我却不这样认为。一般说来，离婚的男人对前任印象最好，哪怕最后俩人打成狗。如果来个继任，他就会转换角度，把继任时时处处与前任做比较，而且，常常是用继任的缺点和前任的优点比，还持久战？我可扛不住。 我怕老妈以后失望，稍微暗示了下，没多说。我知道，她之所以这么着急，是被这一次的病弄怕了，她怕自己哪天撒手人寰，把我撂在半路上。 但让我俩都没想到的是，那家儿子竟主动约我见面。 甫一见面，我就觉得这男人有点面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男人见我皱着眉打量，一抿嘴，笑了，左嘴角显出个酒窝。哦——我想起来了，他，就是我跟老妈说的，那个看了我十几回的陌生男人——就是老妈和同学见面吃饭、我跟踪她那天，我记得，这个男人当时就坐在旁边，和我一条走廊之隔。 “怎么是你？！”我忍不住问。 他轻咳一声，严肃表情，一本正经地说：“你好，我叫吴大力，我父母和你母亲是高中同学，我对你的个人情况、家庭情况也都很了解。我愿意和你以结婚为前提进行交往。你觉得行吗？”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我感觉，这可能就是老妈说的：缘分到了，谁也挡不住。 之前老妈推销这个离婚男时，我心里那些关于嫁给离婚男不好之处的种种想法突然全部消失了。因为，怎么说呢，这个男人，实在太对我胃口了。 才第一次见面，他就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从上学、工作、结婚，直至离婚的所有事情全给我讲了一遍，包括那次他坐在我旁边，其实也是跟踪父母，不想竟意外发现了我，进而对我产生兴趣，了解了我的一些情况，才有了今天的主动邀约。 对他的第一段婚姻，他并未有任何隐瞒，甚至提供了几个知情人的联系方式，说我可以去打听，如有一句假话，让他这辈子都碰不到好女孩。 诶？这句话是不是在变相夸我。 等他讲完，我也基本明白了他的性格，这就是一个典型的钢铁直男，和他交往、过日子，要直来直去、有啥说啥，千万不要拐弯抹角、暗示、考验，他听不懂。 他前妻就是老拐弯抹角地试探、考验，俩人才产生矛盾、进而激化，导致分手的。 我们的交往比较顺利，第二年国庆节领证结婚。老妈的心，终于彻底放下来。 我以为这就是一次普通相亲、互生好感、感情加深、走进婚姻的平凡经历，但在后来的一次家庭聚会时，无意中从老公表妹口中，我才知道另一部分缘由。 其实，早在老妈约同学夫妻，当面推销我之前，我现在的公婆大人，已经对我做了详细了解。 表妹说：“我姨听说你是个老师，在家长中很有口碑，已经满意了一半；后来又听说你妈生病，你一边给学生上课，一边还坚持每天晚上在医院陪床，不止如此，同病房的病人能帮就帮，人家甚至因此要把儿子介绍给你，我姨就更满意了； 后来，她又打听到，你热爱写作，发表了不少文章——你可不知道，我姨自己就是一个资深文艺女中年——她偷偷见了你本人，回来就对我们说‘你就是为她家量身定做的！’” 表妹说这段话的时候，公婆陪着老妈在看过去的老照片，直男老公在厨房努力把水果切成花瓣形，因为我说他姑娘想吃——是的，我怀孕了。 表妹不无羡慕地感叹：“唉！什么时候我也能找到一个像我姨家这么好的婆家、像我哥这么好的丈夫，就好了！” 我心里暗笑：这，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一生之中，我们可能认识很多人，爱过很多人，或者被很多人爱过，但有缘、且结成夫妻、相亲相爱走到最后的，也就其中一个。 走到最后，爱情在男女间占的比重会慢慢淡化，走上生活舞台主角的将是亲情。如何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中，既保有爱情的浓烈，又同时增加亲情的厚重，全在于“经营”二字。 经营对方，经营自己；经营婚姻，经营家庭；经营现在，经营将来。 经营得不好，就像老公和前任一样，缘尽，人散；经营得好，就会开花、结果！ 就如现在的我们一样。 （本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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