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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贾政和王夫人的长女，《红楼梦》一开卷，她已经入宫，因受宠，不久晋封为“贤德妃”。作为贾府在皇室的一个成员，元春的身份是特殊的，她令“光彩生门户”，其地位甚至在老太君贾母之上；而作为皇室的一个代表，元春又是皇权的化身，从她的言谈举止中，处处可以看到皇权的影子。
“省亲”的准备工作。元春晋封为贵妃后，贾府上奏要求省亲，不久奉旨准奏：次年正月十五，恩准元妃省亲。中国人的古老传统，“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元春虽然不是皇后，但毕竟是皇帝宠爱的侍妾，这回回娘家，谁能不钦羡。为炫耀这泼天大的喜事，贾府不惜重金，齐集各行匠役，大兴土木，凿地开池，垒石堆山，雕梁画柱，粉墙油壁，建造了具有受贺、饮宴、游园、居住、文会、礼佛等多种功能的省亲别院——大观园。大观园富丽堂皇，风雅别致，周边三里半长，即周长1750米，如假设是个边长相等的正方形，则边长为437.5米，面积就是191416平米。从动工到竣工的一年多时间，贾府忙乱不堪，连年也没有好好过。大观园设计精巧，规模庞大，主体建筑为大观楼，此外，还有配套的怡红院、潇湘馆、及斋、阁、轩、村、榭、亭、堂等几十处。建造大观园到底用了多少白银，书里没有明说，但交代了贾琏负责下姑苏聘习教、采办女子、置办乐器行头用了3万两，置办花烛彩灯、帘栊帐幔用了2万两，贾蓉负责买金银器皿等用了3万两，这杂七杂八零碎的就用去银子8万两。其造价的昂贵，可想而知。照此估算，建园的费用少说也得几十万两。这么多的银子，是皇帝的也好，是贾府自己的也好，说到底是民脂民膏，是老百姓的血汗钱。而皇帝的小老婆可不是一个，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动辄以百计、以千计，今天你省亲，明天她省亲，一年到头，没完没了。除了元妃，书里还说到吴贵妃、周贵人两家也在动工兴建省亲别院。妃子之间，为了自己更体面些，还要互相攀比，那种“盛况”，只有天才知道！所谓“当今”最能“体贴万人之心”，只不过是一句虚话，到头来是劳命伤财，祸及天下黎民！ “省亲”的皇家规范。《红楼梦》中省亲的许多礼仪“规范”之繁冗和芜杂，在今天看来，令人有点难以置信。元妃省亲，定在元宵节，正月初八，太监就到贾府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闲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指示贾府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凡元春所过之处的街头巷口，还要用帏幕挡严，安排打扫街道、撵逐闲人。仪仗更是“规范”的隆重威严：灯光、细乐声、鼓声中，十来个太监气踹吁吁在拍手，十来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而来，一对对凤翣龙旌、雉羽宫扇、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金黄伞过来”，执事太监捧着香巾、绣帕、漱盂、指尘等物，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鹅黄绣凤銮舆，缓缓行来”。连时间也“规范”的死死的，未初刻用晚膳，未正二刻拜佛，酉初刻请旨，戌初起身，至丑正三刻止“回銮”，元春在贾府实际上仅逗留两个多时辰。甚至连合家相见的礼仪也要“规范”，贾府的老祖宗贾母等有爵的，各穿了品服，五鼓时分就穿戴整齐，在路旁等候，元春省亲的车驾过来，“跪迭不止”，父亲贾政来相见，只能隔帘行参见之礼，口称臣启奏。凡此种种，都“违错不得”。这些“规范”，有的故弄玄虚，有的违背人性的普通亲情，做作而又虚伪，但一概是为突出皇权，是专制制度下制礼作乐的产物。 “省亲”的场面。可分为观光、团聚、宴会、赐名、试才、看戏、行赏、话别等。正月十四日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觉”。十五日，大观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帐舞蟠龙，帘飞彩凤，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成了“玻璃世界，珠宝乾坤”。元春刚入园，看到眼前这极度排场、阔气、豪华的气派，就“默默叹息奢华过度”；巡幸中，又连连叹道：“太奢华过费了”；“游幸”之后，劝道：“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省亲毕，元春即将登舆回宫，“再四”叮咛贾母、王夫人：“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糜费了！” “当日既送我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笑 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儿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 她隔帘含泪谓其父曰： “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 终无意趣！” 清代的后妃，一旦入选，就与世隔绝，永远失去生活的乐趣。元春的话，表达的是一种离合悲欢难以诉说的痛楚和辛酸之情。她感受深切，荣华富贵买不到天伦之乐，也买不到人间的骨肉真情，幽居深宫，有如鸟儿被关进了樊笼，行动没有自由，感情受到桎梏，那是个“见不得人的去处”，“终无意趣”。《红楼梦》庚辰本十七、十八回的回前诗更是一针见血：“豪华虽足羡，离别却难堪。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这一情节，可说是对皇权、对封建专制制度的控诉。 “省亲”的现实寓意。引人注目的是，曹雪芹在描写省亲场面的同时，还巧妙地通过赵嬷嬷和凤姐的对话穿插夹写了“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起凤姐来，赵嬷嬷当然是老字辈了，她象在回忆过去，说“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历史上，康熙南巡，曹雪芹的爷爷曹寅，确实到苏、扬接过驾，和妻舅李煦一起，造船、造行宫，花银好几万。但名声最大的还是江宁的四次接驾，曹家成千上万地“接待”、“打点”、“馈送”，亏空了巨额公款。据《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载：康熙54年，查出曹寅生前亏空织造库银竟达37万两之多。对这一史实，曹雪芹不敢和贾府合起来“秉笔直书”，于是借赵嬷嬷之口，归之于“甄府”（真府），说： 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 这才是曹雪芹写元妃省亲真正要写的事。赵嬷嬷说得是甄家，其实是“真”家，正是曹家。南巡是假，省亲是真，康熙是为了弥补自己对奶嬷嬷——曹雪芹的曾祖母孙氏夫人的亲情啊！对曹家的亏空，康熙深知情由，一再嘱咐曹寅：亏空要想法补完，“小心，小心，小心，小心！”“千万，千万，千万，千万！”元春的两次感叹“奢华”过度和两次规劝，同出于一个理。可惜的是，曹家因为迎驾康熙亏空太多，直到曹寅去世，亏空的库银还没有补完。一朝天子一朝臣，雍正上台，“亏空”成了雍正查抄曹家的把柄。因此，写“元妃省亲”实际上在写康熙南巡，是为了表明曹家的亏空是南巡造成的后果。作者以此发泄心中的愤懑和感慨，曹家为皇帝老子花银子，皇帝小子却来算账，哪儿还有申冤的地方？以抱怨雍正的残忍与无情。显然，作者借省亲隐寓了对清代皇帝南巡盛典的抨击。故脂砚斋在十六回前有总批云：“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在夹批中又点道：“事关重大”，是“书中正眼”，是“大关键事”，是“大手笔行文之立意”。 在封建社会，皇帝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敢不敢把作品的锋芒指向封建君主专制制度，对作家是一个严峻的考验。《红楼梦》写于清代前期阶级矛盾、民族矛盾尖锐复杂、“文字狱”肆虐的年代，那时候，文化专制主义横行，一般文人落笔写作，心惊胆颤，谨小慎微，不愿涉及朝政，得罪权贵，特别是得罪皇帝。清代皇帝的南巡是历史，如何再现这一段历史呢？面对文网森严的专制高压政策，曹雪芹不得不以隐晦曲折的笔法，运用语言文字技巧，采用“真事隐去”、“假语村言”的方式，把对历史的回顾和对现实的感慨融合在一起，传奇式地、艺术地、完美地再现那一段史实，咏叹出抒情诗般的旋律！曹雪芹对皇权的无情讽刺和抨击，表现出对现实强烈的否定精神和批判精神！高明的艺术家创造的艺术美往往比历史更真实，《红楼梦》使人们看到历史的光与影，生命的悲与喜，情感的痛与伤；清代皇帝的南巡，也成了人们诗化的记忆。有人说，《水浒传》是三分史实，七分虚构；《三国演义》是七分史实，三分虚构；《红楼梦》者，虚虚实实，烟云模糊，不可捉摸也。曹雪芹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哲人，他凭着智慧而对史料有所抉择，又凭着情感和幻想而有所虚构。他通过“元妃省亲”对皇权的讥刺和鞭挞，体现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大智和大勇。 当然，曹雪芹出身于大贵族大官僚家庭，他的祖上世代为“包衣”，因“从龙入关”，得以显达，是清朝统治者的忠实奴仆。我们不能苛求曹雪芹在那个时代提出反抗、推翻清朝统治的政治主张。曹雪芹对现实的的怀疑、对专制制度的不满、对腐败丑恶现象的愤懑，其内心的支撑主要在于康熙雍正政权交替时家庭的巨大变故和急剧衰败，而他则把对这个大家族历尽坎坷的执着顽强的生命体验和深邃洞察，变成了极富个性的文学形式。这一艺术上的创造过程是极不容易的，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它是一个真正的作家对史实的一种痛苦的、有意识的反思，仅此，已足以表现出他大大超越了前人和同时代文人。
曹雪芹，一个兼具史家铮铮铁骨之勇气和艺术家炉火纯青之才华的伟大作家；《红楼梦》，一部兼具“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鲁迅）的伟大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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