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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自我的安居与引渡

 老鄧子 2019-01-20


春天是一个疼痛的季节,而在成都,还是一个湿冷入骨的严重时刻。乘坐高铁返回,身后的华北平原和侧翼的太行山再一次被我留在了辽阔而雾深重的北方。想起2018年春节,内心不由泛起一阵惊悚。对于中年人而言,每过一个春节,就是一次发生于生命深处和灵魂要害的一次地震。这使我愈来愈感觉到,人生之根本形态是孤独的,越活越少的。当我离开,母亲和弟弟一家依旧重复过去的岁月和基本的人生姿势。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也都长了一岁。这是我感到惊恐的另一个原因。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开始走得丰富多彩 和日新月异,哪怕简单和苦难一点,但依旧相信前方有微光春色,而至中年之后,所谓的未来只是越来越颜色寡淡的宿命和它的旗幡。

  大年初三夜里,无意中,我看到了命运的无法更改,也看到了人之为人在某些时候的决绝、自戕式的个人性的苦难。一场理论之后,我又做了妥协。也从此开始,我觉得了深深的绝望以及迫使自己再生的渴望。高铁由北而南,再向西北。路过咸阳的时候,我也觉得了惆怅。关于黄沙与雪山,绿洲与隔壁的辽阔,我可能再也无缘返回了。差不多8年前,我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的军营里与战鹰为伍,并在那里尘土弥漫的营盘里与人结婚生子。十八年的大漠军旅,好像一棵树,从开始的无端迁徙到扎根,期间的过程琐碎、美好、痛苦、曲折,也觉得了无以伦比的尘世之幸福。

  到现在我还觉得,人之真正的幸福,无非是我们在世俗之中的应有该有。尽管谁也不会做到应有尽有和十全十美,但真正寄予我们的安妥感觉与精神抚慰的,也只有俗世中如此这般,恋爱、结婚、生子,然后的孝敬和责任,义务和担当。除此之外,一切看起来鲜艳、璀璨、美轮美奂,其实都是不持久的,比昙花一现更令人措手不及和伤感。

  六个小时到成都,这短暂的时间,于整个人生长度而言,好像一个长长的哈欠。东站下车,成都的冷迅速代替了我身上的北方残雪气息。到家,收拾,看不见的黑灰在房间里密集和安静。洗澡,洗衣服。睡下,我忽然想到,人的迁徙与暂居都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有些过程和改变,自己都措手不及,且无法掌控。翌日,阴霾的成都逐渐打开,虽然还只是一种灰苍苍的面目,但经过七八年时间的深入与浅出,对这座他们的城市,我还是相对熟稔的。继续约了链家的小妹,又开始了一个小区一个小区地看房子。

  成都越来越大。二十世纪末和二十一世纪初,中国的城市之膨胀速度,是与人们的各种欲望成正比的。成都之大,与我九年前来的时候似乎又加大了一倍甚至几倍的面积。新建的各种小区遍布全城周边,高档的,一般的,孤悬于外的,连片成区的,使得人晕头转向。我起初想,哪有这么多人住啊?可没有想到,就连距离市区30公里外的一些荒郊野外,小区内也有人住了,周边的配套设施迅速建成。看房子的累,是无法形容的,选房子的纠结与矛盾,也是难以言表的。跑得累了,最终在距离原小区不远的地方,选中一套。而这个选中,却不是我一个人的眼力与决心。

  人和人,最好的事情就是合作,信赖与单纯的一对一,不论男女。接下来的,是每天的跑,到房管局,各种资料和证。办妥之后,忽然觉得悲哀,如此一天天的辛苦与用心,买来的不过是一大堆的债务乃至悬在空中的巢穴——哦,不过一百多平,安放身心的水泥钢筋铁屋——值得吗?不由得哑然失笑。所谓容身城市,不过是一种靠近便利的纯人类行为,也不过是靠近或置身现代文明的一种不自量力的纵身一跃。然后是询问价、砍价?……重新做一次装修。人们对于他人住过的房子或者用过的物品,总是怀着强烈的质疑、疑惧和鄙夷的心理情感。我也是,拆掉以前的一切,然后重新粉刷、贴墙布、铺地砖、木板,换新的家具和用品,从床、马桶到拖鞋,无一不是“自己的”。可这些,真的是自己的吗?有时候,看着崭新的房间,不由恍惚,哑然失笑。

  如此差不多半年,而且是工作之余的个人事务,在某种程度上也具备私密性。不论这个年代,还是其他时期,人类的合作行为向来只限于目标和利益一致者之间,对于装修个人居所的行为,再亲近的人,也都只是旁观者。因此,人真正活的,只有你自己,或者作为单元的一家一户。往往,去单位上班,做各种杂事,到其他的地方去,为了某种现实叠加的所谓理想。所有高大上的东西,在具体的生活当中,已经是附加品了。比如文学创作,这种个人性极强的精神创造,一方面取决于天赋及后世的磨练和参悟,包括某种时候的混沌、莽苍与豁然一亮。另一方面则取决于从业者之对现实物象乃至创作对象的截取、开阔、洞烛悠远和深阔雄奇之智慧与力量。而更重要的是思之是否泰然丰沛,言之成理且独立自由,是想之富蕴与深邃、广阔、独标,是对时代人心的洞察,以及对人性的极致而敏锐的呈现与推演。

  以此来看,我们的一切精神力量皆来源于对生命的珍视与不妥协,来自于现实肉身和精神的创伤与厄难,来自于个体困境乃至群体痛楚的洞彻、同情、理解与鼓舞,当然还有破解与赋予及更丰厚的象征与隐喻。在装修房子的同时,我的抑郁症也无可救药了,仿佛每天都或在死亡的边缘——强烈的心悸、头晕、四肢发软不能站立、忽然的眼前黑暗、犹如溺水的绝望、不安与恐惧,它们残酷地围困我,杀戮我。最终,只能听从一位同病相怜者的一再劝告,到华西住院,次日吃怡诺思、思瑞康,昏睡两天,渐渐觉得了好转。半个月后,出院继续服用。

  疾病、情感和精神的困厄、疼痛是这个世界上人类最不具分享性的经验。在医院的门槛被我踏破之后,几位医生朋友为我带来了生命的福音,最古老的中医和中药使得我勉强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刻。她们的善良,精益,尤其是她们对于我这个与她们实质上并无关联的人尽心与付出,使我觉得善应当是我们每一个人在世俗生活中的宗旨和主题。因此,我也显得特别低调和谦卑,在任何事情上,已经失去了争和抢,得与失的基本动力。也无端地相信命运,以及每个人一生所应当遭受的苦难与幸福。一切都是正常的,爱恨之间,只要爱和宽恕就足够了。在路上,遇到老人和孩子,我会笑,给他们让路,在地铁站,能帮人提包或者背东西,我觉得很开心。

  与北方和真正的南方不同,成都的冬天没有任何缓冲,几场雨后,冷就轰然而至。这像极了人生的某种际遇,一切都是在不期然之间降临和完成的。房子装修好了,让它在冷风中兀自敞开。我继续在单位和外地之间奔波,挤出时间写一些东西。诗歌、纪实、散文和评论之类的。当我们的手脚觉得冰冷、在电脑前无法较长时间安坐的时候,2018年,也开始行将就木。时间这个齿轮锋利的机器,压榨和粉碎都是物质及其生命。每每夜里,我忽然想自己近段时间应当完成什么了。这不是任务,是人生要素及俗世要义。比如真切的爱、再造与融合,尽管前方一切都不确定,但我必须奋不顾身,像必须的一场冒险,更像是一次因循守旧的泅渡。因为,人生之所以称为人生,就因为它充满了各种危险、变革,甚至戛然而止与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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