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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十书 | 纲旨 | 内书四下

 圆二书斋 2019-01-21

子思作《中庸》以明中,孟子明性善之充达,皆举舜以为标。孟子称舜曰:莫大乎与人为善。而《中庸》则称之曰隐恶而扬善。窃尝疑之。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毁誉,三代之直道也。好人恶人,仁者能之。今曰恶则隐焉,然则当有劝而无惩乎?孔子以乐道人之善为益者三乐之一,又以恶称人之恶为四恶之。孟子且曰:扬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是乃乡愿苟求免祸之道,岂君子居德善俗之义邪?或曰:子张曰:嘉善而矜不能。隐,犹矜也,训匿者非。或曰:《易·大有》之《象》曰:遏恶扬善。遏,犹匿也,训止者非。二说相谬,然而皆是也。矜之则不忍彰而自隐之,矜之则不肯任而必遏之,是三者固相连。不彰之,然后可以阴进其忠告,彰之,则反使彼惭怒而不能自返,是隐之正所以遏之,固不相谬也。孔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孟子》后患之言,正与此同。其次章曰:仲尼不为已甚,义可见矣。君子度己以绳,接人用抴,不念旧恶,与其进,不与其退,是所谓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者也,岂要誉之心哉?孔子所谓称人之恶,孟子所谓言人之不善,乃好翘人过者也。彰人短者,所以炫己长,自失其思齐之善,而长其自是之恶,其弊著矣。惟常求人长,则常见己短,乃相引以进于高明矣。曾子曰:君子已善,亦乐人之善。必诚好善,乃乐道人之善。取誉者取悦于人,好为浮谀,非果乐道人善,而所道亦非善也。是故真恶恶者,必不彰人之短。而诚要誉者,亦非乐道人善。是其辨在志而不在迹矣。

    虽然,此犹止论自修信反之义,而未及于长善化民之义也。夫隐恶者岂独全一人之耻哉?扬善者岂独成一人之美哉?隐恶而扬善者,圣贤化天下之大用也。反其道则乱,此不必深辨其志,惟论其迹,而利害之效已昭然矣。吾观末世之俗而后知之,请得而详论焉。

    夫劝之与惩,固有轻重矣。人心必有所托。所托而非,必以是者代之。若去非而无以代之,欲其空无所托也难矣。此固言心理者所共证也。欲禁子弟之嬉游,而不引之于乐学兴艺恐子弟之遇淫朋,而不为之择良友,此暗于心理之病也。然则欲止恶者必先导善,善生则恶自止。若徒止恶而不导善,则恶终当复,即使不复,亦止于不恶而已,不能进于善也;有所不为而已,不能有所为也。况乎徒禁其身,不能禁其心,恶根固在乎。言节制而不言充达,荀子之不如孟子也。能禁人为恶而不能使人为善,法家之不如儒家也。

    董仲舒尝言天道暖燠常多,清寒常少,德教之与刑罚犹此。圣人多其爱而少其严,厚其德而简其刑。此论似迂而实精。义统于仁,吾尝辨之矣。老子称报怨以德,而孔子曰以直,世以此为老、孔之殊。然子思子亦曰以德报怨,则宽身之仁。盖孔子之言,常世之义也。老子之言,则至人之量也。不善者吾亦善之,圣人好善之心过于恶恶,其直亦何非德乎?天备四时,生多而杀少杀以成生。圣人备四气,亦怒少而喜多,恶以成好,岂有所偏哉?然则劝也者,主也。惩也者,宾也。所以惩恶者,固欲其向善,使之去彼而就此也。岂独使之有所去而无所就哉?

    孔子曰:出而名不章,友之过也。吾尝疑之,友以辅仁,切切偲偲,岂以标榜名誉为职邪?互相标榜,又岂学者之利邪?及观于史迹,察于时风,而后知圣言固有深意矣。盖标榜之过,乃在其所标之非诚善,而又每与党同伐异相联故耳。若惟论标榜,则其过固不敌其功也。东汉之末,盛行名誉之风,士以宏奖为能,乃多矫伪之习。当时识者如荀仲豫、徐伟长皆著论痛言其弊,而后世亦以为戒。然综观古今行谊之盛,士风之美,卒无过乎东汉者,赵宋足以几之,亦北宋诸公宏奖之力也。夫岂无过誉,然其利于众也岂浅尠哉。

    善夫贺子翼之论谤誉也,不以一身之祸福、德之厚薄为言,而独以风俗为说。其言曰:君子乐人以君子相誉,犹之小人乐人以小人相谤也。乐人以君子相誉,欲以分其誉也。称人之长,愈以益己之长矣。扬人之功,愈以彰已之功矣。乐人以小人相谤,欲以分其谤也。攻人之长,则人莫能昭己之短矣。掩人之功,则人莫能明已之过矣。由此观之,世有君子则君子众,世有小人则小人众。以众分誉,愈分而愈合;以众分谤,愈分而愈腾。誉由众合,君子之道愈长;谤以众腾,小人之道愈消。则是谤者苦而誉者甘,小人愚而君子智也。此论畅而精,非浅见者所识也。盖人之心行,其出于自动,知及之,而志断之,然后动作者十不过三四,其六七则出于不自觉,徒见所与居者之所为而效之,心理学者谓之暗示与模仿。《记》曰:相观而善之谓摩。又曰:古之君子,不必身相与言也,以礼乐相示而已。礼乐之精,在通之形神,是之谓化,犹天地阴阳之感人也。古之圣人,盖以此故矣。是故劝惩之道,其效之大者,不在有形之戒勉,而在于无形之驱率。其在于一人,则勉戒可施,而犹不可专恃。其在于众人,则戒勉之力多阻,不阻变徼。故曰:圣人之化民,非家至而户说之也。明乎此,则知言教不如身教,嘉言不如懿行。所见无非善,则不觉而趋于善;所见无非恶,则不觉而趋于恶。人群之孚感,有不知其然而然者,故谓之风气。化民之道,亦进风气而已,是故君子隐恶而扬善。

    魏叔子论史,谓当删略淫酷之迹,而详著生民疾苦之事。《元史》即略去元人淫暴之迹。陈几亭龙正随时问学,谓炮烙斮胫剔孕等事,止因纣为天子,后世必传,圣人因人见闻,举以垂戒。其后如秦符生、齐高洋辈所为,作史者止合约略其辞,不必若是详明。意外淫恶,匪夷所思,下愚见之,转会心而摹仿。近李爱伯铭《纣之不善论》亦谓传记百家载纣事惨酷无人理,孔子削而不著。子贡恐后世人主或问其言,以国亡委于气运,而姑以逞其忍怒辞而辟之,以见其不足信。即或有其事,而惟表其大端以示戒,不必穷其形相,以为残贼者导之观而树之型。吾观近世西方之小说,然后信此论为仁人之言也。昔扬雄评司马相如之賦,以为讽一而劝百,彼犹徒陈声色而已。西方小说写实主义之流弊,则不惜描摹丑恶,识者多议其非。帕尔生之论曰:厌世主义有曰朴兰克云,吾人当赞神明之善,而无语恶魔之当迹,此不可不致意者。盖人心具有至易导火之质料也,可为至言。专以致志以抉摘人类弱点为事,则驯至所见无非恶人,所至全无生趣,且适足以播其病,扬人类而已。此论尤切。彼写实主义者,何尝不以直书惩恶为义。不知书善书恶,本有不同。书善不当止言其效,而当详其为善之状,所以使人易遵也。不详其状,则虽戒勉而劝之道不至。书恶则当止言其效,而不当详其为恶之状,所以防人之效也。但言其效,已足以惩矣。放西方之论文者,谓文学之道德不道德不在题材,而在描写之方法。其论甚精。吾中人书善以劝,徒言其效,而不详其状,空多戒勉之词,而不长于描写,吾已论之于《传状论》矣。西人长于描写,则又并恶者而详之,则其失尤大矣。彼之所执,则以为如此乃真,乃足益人之智。夫人之欲知之真者以其辅善也,知而益人之不善,其知何取。专执真美而不衷于善,固彼之根本大病耳。彼必曰:文学与道德非一事,以道德衡文学,则失文学之真。夫文学之用安在哉?为其足以养人之情而通和人群耳。若反害人而乱群,则世间安用此文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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