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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砂小记(一) 标本与文献

 芝润斋 2019-01-22

痴迷于紫砂始于“新壶”,跨过“厂壶”,终于“老壶”,这是一个完整的过程,也是一个颇具节奏感的经历。你必须不满足于现状,必须坚守着求真的执着,必须怀揣着那一份情怀,不断地探索,才能在分辨器物的新老上、识别器物的等级上、看待器物的审美上走的更高、走的更远。毕竟对于古玩收藏来说,未知永远大于已知。投入“老紫砂”汪洋大海一段时间之后,目力所及之处——店铺、图册、博物馆都已耳熟能详,已经无法再满足求知的欲望。新“上山下乡”成了继续深入的一种途径,所谓“上山”意即查阅文献资料,“下乡”便是田野调查,标本实物与文献资料本来就是治学的两条腿,同时也是学术研究的两个重要支撑,从爱好到研究是一个收藏的必然过程。

曾几何时,无论寒来暑往、也不管雨雪风霜,每个周四的清晨都会是收藏爱好者一段的快乐时光,天刚蒙蒙亮,那个躲藏在京城西南角上的寺院就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住在四九城的人们、往来于大江南北的商家,就像是约定好了一样聚集到了这里,买家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手里的东西,卖家悠然自得坐在马扎上看着面前的人来人往,时间就在双方或讨价还价、或争论年代与真伪中慢慢流淌着。这个被无数收藏者流连忘返的寺院就是鼎鼎大名的报国寺。报国寺始建于一千多年前的辽金,明朝初期逐渐荒废。到了清朝,这儿成了京城最大的庙市花市,加之景观奇特,颇引文人雅士留连驻足。

笔者也曾荣幸地成为了“逛摊儿”大军中的一员,不可否认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收获越来越多,无论是实物上的还是心得上的,对于个人收藏的意义也显得越来越重要。报国寺古玩市场售卖标本的商家大都围绕后大殿的前后左右,有固定柜台的坐商主要集中在大殿前面的,游商大多见缝插针就地铺块旧布摆上东西卖,哪里有空地儿就在那里摆摊儿。通常天刚蒙蒙亮,这里便人头攒动、热闹起来每到周四,五湖四海的商贩和各式各样的买主云集报国寺,正所谓“百货卖百客”

    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周四清晨,绕着大殿转了一大圈都没遇到让人兴奋的标本资料,于是在一个熟识的商家柜台后面坐了下来歇歇脚儿。看着旁边放着的不知被我翻过多少遍的一大箱子老紫砂残器,还是心有不甘地又开始翻腾起来。直到翻个底朝天的时候,在箱子最底下,一个不起眼的小件突然出现在眼前,拿起一看是一个圆筒状的器物,长不足一厘米,直径0.6-0.7厘米,看造型和体量是个茶壶壶钮,且为竹节型,制作手法干净利索,窑温也足,泥料质感呈深紫色泽。等到回家清洗干净,再仔细端详这个小东西时才发现了新的问题。以这个标本的工艺和泥料特征看,制作年代应在清三代盛世,这个时期紫砂制作工艺早已完全成熟,壶钮无一例外地为了出水顺畅都开设了与茶壶盖面贯通的出气孔。可这个小标本器物底部却没有出气孔,由此判断,它大概率上不会是茶壶的壶钮。左看右看也没有琢磨出它到底是个什么部件。由于标本自身体量很小,又是一个独立件,能够显示出来的信息有限,再加上没有其他可以参考借鉴的资料,一时变得无从下手,难再进一步做出判断,时间一长便束之高阁不再理会了。

2015年,报国寺古玩市场出于保护文物遗产和安全问题关闭了,这下让不知道多少收藏爱好者怅然若失。每周四清晨逛摊儿已经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固定下来,没有了它,难免感到失落,似乎一周当中总像是缺了点什么一样。后来大概有将近两年的时间都只能网络上寻觅老紫砂标本,失去了体验现场寻到好标本的那种惊喜之感。后来经多方打听才知道,原来报国寺古玩市场的很多商家都搬到了南三环的收藏品市场,仍旧延续了每周四早市的老惯例。之后,只要周四上课轮空,那么早晨的时间又都浪费在有趣的事情上了。

一个冬日的周四清晨,大概是已经数九,气温很低,真正的天寒地冻。一大早来到市场,里面却是人潮涌动,温暖如春。在一个新近认识的商贩摊位前看到不少老紫砂标本残件,先把柜台里码放整齐的壶钮、壶嘴、壶底挑选一遍,把自己手里没有的、没见过、高等级高年份的全部收入囊中,又看到旁边的小盒子里面堆着一堆碎片,只瞟了一眼表面的质感,凭直觉是不错的东西。倒出来一看,顿时内心一阵狂喜,这一小堆碎片不仅是一把茶壶,而且还有更多的部件隐藏在碎片之下,一个壶嘴,一个壶口,还有两个最让人惊喜的部件,它让我一下子想起了两年前报国寺买的那个没有得出结论的小部件,那确确实实不是壶钮,而是茶壶的底足,两个底足都是连接着壶底局部,这便成为了确凿的证据。多年的疑惑瞬间得到答案,仿佛拨开迷雾见月明,那份快乐、兴奋和满足真的是难以言表。货款两清后询问商家这堆残片的出处,得到回答是老北京城区工地出来的,按照以往的经验,能从京城核心区域出来的标本大多品味极高,这一堆看来也不例外。

回到家中便开始清洗这些当天的收获,待放在暖气上干燥后,便把它们摊在桌面拼接起来。当这些碎片平铺开来的时候,一下带来了更大的惊喜,同时也带来了更大的迷惑,喜的是,虽然是一小堆碎片标本,但是构成茶壶的基本部件除了壶把以外,基本都齐全了,壶口、壶身、壶底、壶足、壶嘴,器物本身相关的信息非常丰富,壶身胎体极薄,身桶起伏转折微妙精巧,身桶上的阳线玄纹饱满圆润,三弯壶嘴逶迤流畅,无论是制作工艺还是细节处理无一不讲究无一不精细;迷的是,毕竟是残片资料,虽然比原来单独一个底足的信息丰富的多,对器物的判断也从局部的部件推展到了整齐的造型,迷就迷在仍然难以判断出如此高质量器物的完整形态。正因为残件标本显示出来的器物等级之高,愈发的让你不由自主地想去了解它最完美的整体形态。

本想这一搁置又变得遥遥无期了,可谁知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时隔不久,经朋友提点,重新翻阅不久前台湾老紫砂同好蔡兄复印给我的一本珍贵的图书资料,这才真正揭开了谜底。这本图册是2000年出版的《销往欧洲的紫砂器》,作者是法国的帕特里斯 沃尔夫里,其长期致力于研究在欧洲各大博物馆的宜兴紫砂器,并策划大量的展览,出版了这本重要的宜兴紫砂文献资料。在书中第170页,有一幅与手上残件标本一样的砂茶壶的全貌图片,令人震惊的是它居然是一把硬提梁茶壶,更令人震惊的是它的总高度只有14厘米,那么以此来判断茶壶的容量大致应在250毫升左右,这在同时代可以认定为高级定制的的小容量茶壶。

遗憾的是图中的完整的茶壶没有了壶钮,这又给出了一个遐想的空间。不过这个空间很小很小,小到只有几十页铜版纸的厚度。向前翻阅到第139页时,一幅绘制的线描图跃然纸上,前述茶壶的绘制图中壶钮呈桥钮状,并带有一个环形装饰物,这幅插图出自1665年由西蒙尼斯 包利的著作。至此不难看出,这把茶壶是以青铜器三足簋、鼎、盉作为摹本创造出来的慕古作品,但作者并没有照搬照抄青铜器原型,而是巧妙地在青铜器造型的基础上,添加了更贴近文人志趣的修竹要素,将两个题材完美地结合,达到水乳交融的艺术效果。止观整器古韵盎然、既端庄稳重又不失典雅灵动,虚实比例控制得恰到好处,工艺精湛、手法老道、结构严谨,匠心独具。其显示出来的想象力与创造力,以及精湛的工艺技巧可与紫砂巅峰时期的时大彬、李仲芳等大师比肩,不失为同时代的经典之作。

下图图一是极受紫砂收藏家追捧的明末清初制器大师郑荆玉的作品标本细节,完整器的拍卖价格已经达到三百至五百万之间,图二是提梁茶壶的标本细节。作为当今紫砂器中名品重器的坦然壶,其壶口与身桶的衔接显然在工艺的精细度上、以及处理的手法上都逊于提梁茶壶。俗话说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把这样的名品和本文所述的提梁茶壶的工艺细节做直接的对比,更有利于认识此持茶壶所取得的工艺成就和历史地位。由此我们也不难看出,一个真正从形式到内容都优秀的作品,不仅需要作者的高超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更需要扎实的基本功、高超的工艺技巧和一丝不苟的匠人精神共同塑造出来。

欧洲博物馆的馆藏资料非常详实、准确、严谨,书籍中不仅详细介绍了茶壶的尺寸大小,还标注入藏时间,参与过的展陈次数、地点、时间,被著录的书名、次数、时间。从资料中可以看到此壶于1674年、1689年、1690年三次被著录于丹麦哥本哈根国家收藏目录中。四百年前器物移动的速度远不及今日的互联网时代的快递,一把茶壶从遥远的宜兴经历设计、打样、选料、制作、烧成再辗转到万里之外的欧洲大陆,其耗时可想而知,由此判断,其生产制作底线应不会晚于清初。如果从造型、工艺、气息、韵味、装饰等方面来看,又是典型的明代风格和韵味。小容量大气势,以小见大正是器物自身的独特韵致,也是制作工匠综合素质的重要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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