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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那人,那狗:多向度的文化思考与伦理打量

 育则维善余言 2019-01-23

有些事物终究会永远消逝,但它却以另一种方式存放于人们的记忆中,慢慢沉淀,慢慢发酵,然后,在某一天,因为一个特定的场景再次鲜亮如初,撩拨人的心灵与感受。于是,喧嚣的人生安静下来,并借此打捞那久远的风景与心情,在凝视与倾听的同时,听到灵魂的震颤,看到时光的质地。



在看电影的经历中,有些电影是一定要反复观看的,或者因为它丰富而隐晦的思考,或者因为它明快而又浪漫的色调,或者因为它考验智商的推理,或者因为它惊心动魄的情节,甚至,不为那些我们容易感受到的电影元素,而只是因为电影里弥漫的年代感与过往的缓慢而又富于诗意的生命状态。比如霍建起导演的《那山,那人,那狗》。

之前,我曾写过一篇文章,从木心的《从前慢》切入,写《那山,那人,那狗》中的怀旧与对往事的凭吊。那自然是一种角度和感受。然而,再次打开这部电影,我突然觉得,以前那篇文字太过轻浅。它只是一种飘渺的印象,是一种过于单一的评说。它虽然美好,也不乏真实,但还是缺少一种深度言说的凝视与对接。

从表面看,这是一个缺少故事的故事。大山深处一条的邮路,一对父子,一条忠诚的狗,这些就是构成电影的主要元素。从电影叙事的角度看,这些元素似乎显得单薄了些,它缺少制造激烈冲突的可能性。然而,电影就这样开始了,松散而又自足。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通过一个人的一天时间,写出了一个广博的精神世界,以及那个世界里的含混与冲突。《那山,那人,那狗》也运用了这种结构,用最小的时空,完成对生命最大限度的呈现。一次旅途,就表现了丰富的生命质地与精神内涵。应该说,不论对小说还是电影,这种结构,都不是一种讨巧的方式,而是一种艺术冒险。

父亲是一名乡间邮递员,因为身体的原因,他已经退了休,而他的儿子,将接替他,继续在那条孤独的邮路上来回奔波。初涉尘世的儿子,他当然不知道这条邮路的艰辛,而是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之中。他还知道,在乡下,家里必须有一名国家干部,才能得到乡邻的尊敬。他的父亲是,但他现在退休了;那么,作为家里的男人,他也必须是。简单而又实用的人情世故,却自有一种现实的理由。当然,这些只是花絮,它让电影的主题有了丰盈的血肉和结实的生存现场。

电影表现的就是儿子的第一次上路。就这么一个似乎不能构成故事的平常事件,在导演的经营下,却为我们呈现了多向度的文化思考与伦理打量,奉献了一场纯美人情与文艺叙事的双重盛宴,不能不说是一个电影传奇。对我来说,这种赞誉,绝不是敷衍,而是真情实感,是一次次感受的审美沉淀。

亲情篇




天还未亮,东方的天空刚刚出现鱼肚白。但一间老屋里面,却已经忙碌起来。母亲在收拾,父亲在收拾,儿子则把书信放进邮包,把书报放进邮包。然后,儿子在镜子面前穿上了父亲的制服。镜子里,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眼睛里是对自己的欣赏。他说,他的制服还没有下来,语气里是第一次上班的兴奋,是第一次便不甚完美的失落。一切都是淡淡的,带着黎明前的睡意和温度。我理解这个大男孩儿,在他眼中,那身制服不仅仅是普通的衣服,它还是社会身份的证明。穿上这身衣服,他就成了真正的“公家人”,成了让村里人羡慕的“国家干部”。

父亲并没有关注儿子的反应,他一直在检查邮包,在对儿子说这条邮路的路程及注意事项。在父亲心中,那身制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邮递员的任务与责任。所以,他才不厌其烦地唠叨,来回一趟240里,一天走80里,第一天在哪里歇脚,第二天在哪里休息,哪里是上山路,哪里是下山路,上山路应该怎样走,下山路应该怎样行,事无巨细,他一件不落地交代清楚。像一个父亲对儿子一样,也像一位长者对刚入职的后辈一样。双重身份交织着双重的感受。

儿子终于背好邮包,走到院子里,招呼那条过去一直陪伴父亲走邮路的狗。他真的渴望上路,像所有没有出过远门的年轻人一样。这种上路,既是对远方的渴望,也是成长的重要仪式,正如奥尼尔的《天边外》里的两兄弟一样,正如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中的少年一样。所以,他格外珍视。听得出,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发号施令的夸张与得意。然而,那条叫“老二”的狗却没有听从他的召唤,而是返回了屋子。儿子等了片刻,有点自嘲地大声说,你不去,我自己可要走了。话音未落,老二已经欢快地蹿了出来,后面跟着已整装待发的父亲。父亲淡淡地说,还是陪儿子走一趟吧。于是,父亲,儿子,还有他们的狗一起上路了。画外音传来,是儿子的旁白——其实老二最理解父亲的心思,他早已准备好要陪儿子走一走。狗只是一个无需说破的理由。
一路上,父子二人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对话,更多的是父亲不放心的叮咛,哪段路程应该悠着走,哪段路程应该赶时间,在哪个路口休息,在哪个村落歇脚。而儿子,基本上只是嗯嗯地答应,但看得出他并没有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在他看来,父亲的叮咛是多余的。他还年轻,不像父亲那样有病在身,他完全有力气和精力完成父亲所不能完成的路程。所以,他时不时不经意间就按照自己的节奏走到前面,在阴凉处等待父亲。有那么两次,他已在前面等了很久,父亲还没有赶上来,儿子便又折回去寻找父亲。直到看到父亲的身影出现在路上,才又长舒一口气,继续一前一后走在青山绿水之中。

应该说,这一段戏是缺乏戏剧冲突的,它没有紧张的情节和大起大落的情感。一切都是淡淡的,父亲的关爱与儿子的不以为意,都隐藏在各自的语言与动作之中,需要我们慢慢品咂,才能感受到父子之间细腻的感受与矛盾。对于父亲来说,儿子虽然有了比自己还要壮的身材和力量,但那毕竟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蛮力,缺乏经验,更缺乏磨砺。而对于儿子来说,父亲那种事无巨细的叮嘱则显得那么迂腐,那么不切实际,他只是在说自己的经验,而没有以儿子的实际情况来衡量,所以,那经验绝非必须遵守的经验,它只能是一种参考。可以这样说,在对待经验这个问题上,似乎永远都有父与子的年代错位与情感对峙。这似乎也是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下的伦理状态。

是的,在东方的语境下,父子关系似乎永远也比不上母子关系来得密切、来得自然。倒不一定非得是针锋相对或长久的冷战,但那种自觉不自觉的疏远却是真实的。在电影中,儿子很少主动靠近父亲,而是时刻保持着一定距离。并通过内心独白的方式,表达着自己对父亲的当下观察与过往回忆。在记忆中,常年在外的父亲是那样陌生,虽然每次回家都会给儿子带来礼物,在春节时给他买那么多的鞭炮,虽然也常在短暂的假日里把儿子举过头顶,扛在肩上,但儿子在父亲面前就是拘束,就是害怕。在儿子当下的眼中,有病的父亲显得那么苍老,那么让人心疼,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那就是抱一抱他,深情地叫一声爸爸。然而,正值青春少年的他还不习惯表达这种亲昵的感情。而电影的叙事也一直延续了一种东方式的审美,隐忍而又绵长。

直到他们要过河,这种隐忍的情感才有了一次东方式的爆发。注意,有情感的爆发,但却是东方式的,而不是西方式的。西方式的情感爆发是直接的,是浓烈的,也是极具戏剧性的;而东方式的情感爆发则是间接的,是委婉的,也是充满暗示性的。儿子知道父亲的腿怕凉,所以,他让父亲先等在岸边,他先把邮包送到对岸,然后再回来接父亲。这一次,父亲没有拒绝。他站在岸边,看儿子顶着几十斤重的邮包趟过河,眼神里满是做父亲的骄傲——儿子不是弱不禁风的豆芽菜,而是充满阳刚之气的、有担当的男子汉。当儿子背着父亲过河的那一刻,我看到父亲竟然像孩子一样慢慢把头依偎在儿子肩上,没有一点违和感,而是真实自然,因为,它不是一时的反应,而是多年的沉淀。那种父亲对孩子天然的亲近与试探性的依恋让人动容。

然而,当儿子背父亲过河后,满含期待地转过身看父亲时,父亲却没有正视儿子,而是把头转过去;当儿子对父亲说,你还没有邮包重呢。父亲也没有接儿子的话,而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你看老二跑得多欢!跑跑就暖和了”。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它表达了父子之间那种无法用语言传递的渴望亲近又彼此躲避的特殊心理。从表面上看,父亲与儿子之间缺少那种浓烈的情感表达与回应,但内心深处,父子之间的理解与亲近则是如涓涓细流,缓慢而又热烈地在血液中流淌,心与心越来越近,越来越柔软。当儿子自然地说出“爸爸,该上路了”时,父亲的内心世界犹如倒海翻江一样,然而,他不会对儿子诉说,而是望着儿子的背影对他的狗说,他叫我爸爸了。这就是东方父亲的满足与欣慰,不需要拥抱,不需要亲吻,不需要一遍遍说“我爱你”。

父子情深,这是理论上的认知。但在现实中,父子之间真正能坦诚相见,像父子又像朋友那样自然地表达爱意,却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中国的父亲都太过沉默,在孩子面前,他们身上的社会性超过了自然性,所以,他们总是不善于表达私密的爱意,而是更习惯用责任与义务来要求孩子。这就使得孩子在父亲面前,感受到的压力远远大于关爱。久而久之,那种无形的压力便成为偏见,甚至成为一堵墙,让父亲和儿子都无法敞开自我,打开心扉。这当然是错觉。但这种错觉,却让许多父亲的后半生陷于无可言说的孤独之中,在无边的悔恨里回忆儿子天真的童年。而儿子也往往是在做了父亲之后,才终于明白父爱的内容与父爱的深沉。然而,时光不再,逝去的一切再也无法逆转,我们想说的“我爱你”,父亲也许永远听不到。

让我欣慰的是,在这部电影里,儿子与父亲都没有固守对彼此的印象,而是一直在努力走近对方的内心世界,去理解彼此发出的爱的讯号。这一次上路,决不是父亲送儿子一程让他熟悉工作环境那么简单。它既是物理意义上的位置确认,更是亲情意义上的化学反应。在这一过程中,父亲对儿子,儿子对父亲,甚至父亲对妻子,儿子对母亲,都有了全新的认识和理解,有了全新的期待与惦念。而这,恰恰是当下语境下缺失的伦理内涵与血缘温度。

爱情篇




电影的另一条线,是父亲和儿子两代人的爱情。这一条线很淡,却富有诗意。看得出,儿子和途中认识的那个侗族姑娘相互都有好感。他们之间虽然并没有多少话语,但那相互打量的眉目之间,已经挂满了青涩的爱慕。他们一起在篝火边跳舞,一起烧水做饭,那种金童玉女的样子,是电影中一抹青春的底色。它热烈,但不粘稠,而是处处体现着一种节制与分寸,让人欲说还休,让人不忍打扰。但所有的观众都看得出,在他们第一次相识的那一晚,他们的心跳都已加速;在今后的日子里,这对少男少女肯定会有许多不眠之夜,他们的梦里肯定会有彼此的模样,会有对未来的无限遐想。爱情就是这样悄悄地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从此之后,他们的心灵再也无法平静,而是有了牵挂,有了惆怅,也有了甜蜜的忧伤。

作为过来人,父亲当然看出了儿子的心思。他试探着问儿子是否喜欢那个侗族姑娘,儿子没有正面回答,但我们可以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他从心里喜欢。可是,沉默片刻,他又说他可能不会娶她。他不是嫌她见识少,因为她懂得用碗盖住收音机,发出类似立体声的效果;更不是嫌她穷,他是怕她也像母亲一样嫁出去,离开大山,然后也像母亲一样孤单。因为,母亲说过,山里人住在山里,就像脚放在鞋里,放心。这当然只是一种表面上的理解。或许,我们还可以猜测,儿子初涉尘世,爱情对他来说来得太快了,他还没有心理准备,还没有来得及仔细体味。他只是由那个侗族女孩儿想到了母亲,因为,如果他们相爱,那么,那个女孩儿就得像他的母亲一样,过离多聚少的日子,任思念慢慢染白鬓边的头发。我们无法猜测儿子和那个女孩儿未来的故事,但我们记住了一份清纯的怦然心动,一种值得期待的两情相悦。它属于山清水秀的村寨,属于淳朴的民风,属于没有被物欲污染的少男少女,属于一个还不那么物质的年代。

也正是在父亲和儿子的对话中,父亲的爱情得以展开。它没有直接表现,而是通过回忆来确认,但却有一种不同于当下的传奇色彩。因为一场大雨,父亲与母亲在大山深处相遇。仿佛是前世的姻缘,两个人就那样走到了一起。有点古典,有点浪漫。当然,这只是最初的部分。当两个人建立了家庭、有了孩子以后,情感便有了人间烟火的苦涩与幸福。父亲回家的时候,这个家庭是完整的,温馨的;但当父亲工作的时候,这个家庭便少了丈夫,也缺了父亲。而这一点,是一心为工作的父亲所忽略的。只是到了要退休的时候,通过儿子的内心对白,我们才一点点感知父亲对于这个家庭的内涵与意义。从世俗的角度看,父亲对这个家庭关注太少了,对妻子,对孩子,他都缺少暖心的陪伴和更为细腻的体贴。所以,当儿子终于提及母亲的孤独的时候,父亲一时无语。我理解这个男人的沉默与黯然,他一定在想他和母亲年轻时的岁月,一定在想这些年母亲在家等待自己的日子,一定在想,在他退休以后,一定要把过去忽视的情感弥补回来。对于一个有责任心、有担当的男人来说,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然而,我们不能就此否定父亲与母亲的爱情。在电影中,当父子二人离开家的时候,母亲就站在村口远远地目送,饱含深情;当父子二人回来的时候,母亲依然是等在村口,饱含深情。我们可以理解母亲的孤独,却不一定理解母亲内心深处隐忍的爱意。这也是属于东方的情感,它是不求回报的付出,是最无私的奉献,是女性与母性的水乳交融。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情感更为炽烈与广阔,如大地一样,承载了人类的繁衍,也演绎了最为本真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里没有那么多可以无限翻转的情节,没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生离死别,它有的就是普普通通的彼此惦念,普普通通的相守,普普通通的离别与等待,但日子却在这普普通通的点滴里有了结实的内容,有了情感的沉淀。或许,这样的爱情缺少感官的刺激,也缺少烛光美酒的浪漫,但它有生活细腻的纹理,有心灵细微的呼吸,有责任,有担当,所以,它更真实,也更长久。

当儿子走完一趟邮路后,对父亲说,这里除了山什么都没有。父亲对他说,有想头儿。人有想头儿,就什么都有了,如果没有想头儿,再好的日子也没滋味儿。人要有想头儿,惦记的人多了,就有想头儿了。好一个“有想头儿”,这是父亲对爱情的表达,也是他对人生的理解。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官样文章,没有言不由衷的话语,在漫长而又孤寂的邮路上,父亲心里有母亲,有儿子,有转娃、五婆和美丽的侗族少女,有等待家人书信的山民们,有那么多人在盼望他,在等待他,所以,他的心满满的,他并不孤独。即使他以后不走这条邮路了,心里照样装着大山,装着走山路的儿子。人的心其实比腿还累。或许,这就是人生,就是人生的内容。有累感的人生才有意义,才值得活,所以,累并快乐着,就是人生的过程,或许,也是生命的本质。

乡情篇




当然,《那山,那人,那狗》,不仅仅限于对父子关系的聚焦,对亲情的凝视与思考,对爱情的期待与祝福,它还有延伸和扩展。这部电影上映于1999年,反映的却是上个世纪80年代湖南西南部的生活与文化。在世纪之交拍摄这样一部电影,既是对往事的凭吊,也是对当下的一种反思。80年代,是一个值得怀念的年代。因为,那个年代充满了激情,也充满了理想。人们追求富足体面的生活,也追求多元的精神生活。虽然也有一些让人痛心的道德躁动与迷失,但底色还是淳朴的民风和质朴的人性。

在一个小山村,父亲与儿子需要在这里做短暂的停留,留下一些邮件,再带有一些邮件和报表。在简陋的村支部,没有村支书,也没有其他干部,但父亲却并不焦急,而是像到了自家一样坐在院子里边捶腿边喝水,惬意而又悠闲。因为,他知道,在山上劳作的村干部已经听到老二的叫声,知道了他们的到来,无需再出去催促。但儿子却有点失落。在他的想象中,他们的到来,对于这个闭塞的山村来说应该是大事,应该有人迎接和欢迎,最起码应该有些人声,热闹一点。而眼前的一切,却显得有些沉寂和荒凉。村支书来了,没有客套话,而是喝了父亲递过来的水,抽了父亲递过来的烟。那一刻,主客的身份仿佛来了个翻转,但又没有一点突兀感。因为,他们彼此熟悉,熟悉对方的忙碌与性格,熟悉彼此的问候与笑声。但在儿子看来,这一点还是不习惯。

“我儿子,以后他就替我跑这条邮路!”父亲对村支书这样介绍儿子。村支书也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太多的诧异,也没有太多的惊喜,仿佛就是面对山间飘过的流云。这当然不是冷淡,而是一种山里人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不刻意,也不夸张,而是如对家人,有一种自在的分寸。但等他们装好需要送出去的邮包,走出大门,却看见村子的男女老少早已聚在街上,羞涩而又热情地看着他们笑,那笑容纯净而透明,善良而温暖。父亲笑着对儿子说,你不是说要等着他们欢迎吗,这就是他们对你的欢迎。但那一刻,儿子竟然也像那些村民一样羞涩了。他当然知道,这没有问候语的欢迎意味着什么。这是来自内心的欢喜,是来自内心的祝福。他已经深切地感知到。

他们上路了。人群自动分开,但眼神里有不舍,脸上有笑容。几个孩子跟着他们一直到了村口。父亲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糖塞到一个孩子手里,对他们说回去吧,那几个孩子才转身跑回村子。儿子转身挥手,村民依然却并未散去,而是恋恋不舍地站在村口,目送这父子二人,像极了他的母亲。上路以来,这应该是儿子第一次感受到他作为邮差的意义与价值。没有鲜花,也没有言语,只是一张张朴实的笑脸,一个个善意的眼神,便已把山民对可以为他们传递信息的邮差的信赖与依恋表达得淋漓尽致。这是比物质化的奖状、奖杯之类的表彰更贴心的感激。

在另一个村寨,夕阳西下,稻田里一个侗族少女在喷药。不待人说话,那只通人性的狗已经跑到了少女身边,兴奋地撒欢儿。少女蹲下身,用手抚摸它的头,就仿佛自家的狗从远方回来。然后,少女对走到近旁的父亲说,村子里要办婚宴,他们一定要住下来喝喜酒。面对这似乎与工作无关的邀请,父亲没有迟疑,而是爽快地答应,就像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来到这里喝喜酒一样。儿子答不上话,但看着美丽的少女,他心有所动。晚上,篝火照亮天空,也照亮围着篝火歌舞的人的脸。父亲坐在人群中,满足地喝着酒,微笑着看着儿子被少女拉着手加入到舞蹈的人群。那一刻,我一度有些恍惚,我似乎穿越到沈从文笔下的“边城”,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再次体验到人性的醇厚之美,民俗的古朴之美。

在电影中,这种让人留恋的镜头很多,它体现了导演的文化关注与人性审视,是亲情之外的另一个更为广阔的维度。它是亲情的延续与扩展,也是个体生命保持本色的伦理基础。在一座比较陡峭的山前,父亲说,如果要绕道需要走两天,而爬上去则可以节省不少时间。为了能让那些等待书信的人早点读到亲人的消息,他选择了翻山这条路。父亲的做法感动了山那边的人们。他们总会算着父亲来去的时间,派一个人等在这里,从山上扔下一根绳子,让父亲上山时可以更轻松一些。而一个名叫转娃的男孩儿,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承担了这项任务。

转娃,初中毕业,因为上学需要翻三座山头,家里担心,所以辍学了。他体谅家人,但并没有放弃理想,他在上函授大学,用他自己的话说,不上高中直接上大学。他想学新闻学,想让记者采访他,让外面的人了解山里的世界。这一次,他告诉父亲和儿子,他的三门功课两门得了优,老师还免去了他的学费。可以这样说,这个孩子是贫穷的,但也是富有的。他的贫穷是家乡的贫穷,但他并没有抱怨,而是一直在努力改变自身的现状。是希望点燃了这个孩子的梦想,也必将点亮他的人生。正如《肖申克的救赎》中安迪对瑞德所说“希望是件好事情,或许是人间至善”。山里当然不是监狱,但那种与外界隔绝的状态却是相似的。“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因为它们的羽翼太美丽了”这美丽的羽翼,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人心中的希望。对于安迪来说是,对于转娃来说,也是。这希望曾经带着安迪逃出监狱,完成此生的救赎,也必将带着这个山里的孩子,走出他祖祖辈辈没有走出过的视野与胸襟。

可以这样说,一路上,儿子跟随父亲见证了太多的感动和温暖,而这感动与温暖,不仅仅是来自对父爱的重新审视与近距离感受,更来自那亲切的山民与淳朴民风。它不是物化的馈赠,而是心与心的相互打开,情与情的相互交融。在这种文化背景下,儿子的情感世界一点点丰富,精神世界一点点净化。这是另一种成长。它的土壤,便是那片相对闭塞的土地,便是那一个个心无杂尘的人。

当然,真正的成长肯定不是直线式的,它也有曲线与波折,有怀疑与反思。在一间破旧的房屋里,父亲带儿子给一位叫五婆的老人送去一封特殊的信。五婆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但听到父亲熟悉的脚步声,她远远地就喊父亲的名字。当父亲坐下来要给她读信时,五婆安静得像个小学生。父亲读了,就是那简单的问候,但五婆的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意。她就那样静静坐着,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装进耳朵里,装进心里。然而,当父亲把信递给儿子让他继续读时,儿子惊呆了。那封所谓的信,并无一个文字,而是一张白纸。但儿子很快明白,这是父亲对五婆撒的一个善意的谎言。五婆期待的写信人——她的孙子,她唯一的亲人——并没有给她写信,更没有把十元钱放在信封里。这一切,都是父亲为了安慰这个孤寡老人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出戏。这出戏没有观众,只有一个听者,它不需要评价,只需要感受。

儿子接着读下去,以一个孩子的声音读,以一个孙子的情感读,那句句话语,不是出自一个人的手,而是源于一个人的心。那一刻,儿子与父亲高度默契。因为,他必须要接过父亲的一切,邮差的责任,和淳朴的山民成为一家人的责任,以及用谎言温暖一个孤寡老人的责任。事后,他知道,五婆的儿子儿媳早亡,只剩下一个孙子,她视如掌上明珠。为了他,

她含辛茹苦,把他培养成方圆几十里第一个上大学的孩子。然而,这个孩子却一去不复返。他住在遥远的深圳,似乎忘记了大山,忘记了自己的祖母。我猜想,他当然不是真正忘记了,因为,每年的节日,他还给家乡的祖母寄回钱来。他的良心并未泯灭,他只是在逃避苦难。因为,那种苦难的印象也许是他当下生活的阴影。然而,他逃避了苦难,也逃避了责任。前者,我们可以理解,而后者,则必须接受道义上的审判与谴责。

五婆的故事,既是亲情,也是伦理思考与道德拷问。和转娃的故事相同的是,它都与外面的世界有关,与都市的文明有关。不同的是,五婆的孙子在外面的世界背叛了淳朴的伦理而变得自私和无情;而转娃还没有真正融入大山外面的都市文明,他身上依然流淌着乡情的血液。离开五婆,儿子对父亲说,你这样做是在纵容五婆的孙子,这种状况需要改变。他说的时候,目光坚定,不是在商量,更不是在咨询。它显示出下一代人对伦理道德的态度与思考。对于父亲的做法,儿子理解,感动,但没有盲目认同。五婆不能一直生活在这种善意的欺骗中,她的孙子更不能就这样隔断他与大山的联系,他必须承担作为孙辈对祖母的责任与义务,这既是人伦,也是天理。

我喜欢儿子对此事的态度,他当然可以以父亲的方式继续照顾五婆,但那不是他必须承担的责任。我愿意相信,儿子一定会找到一个合理而又恰当的突破口,让五婆的孙子幡然悔悟,最终完成他人生的救赎。毕竟,那个孩子并没有完全割断与祖母的关系,他的良知还没有彻底泯灭。应该说,电影中除去五婆的故事,处处弥漫着醇厚的乡情,让人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简单而又美好的情感。所以,对于当下来说,这部电影便有浓烈的怀旧意味和坐标价值。

从电影的名字看,那山,那人,那狗,有三个平行的叙事可能。山是自然的生态空间,人是人文审视的维度,而狗,虽然它并没有独立的叙事功能,但它绝对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对于父亲和儿子来说,那条叫老二的狗,既是父子情感一点点深入的纽带,也是两代人品质的一种投影与物化。在电影中,父子之间对话很少,但他们对那条狗却都可以敞开心扉。儿子对父亲的昔日印象与当下感受,很多时候,都要借助狗来传递;而父亲对儿子的柔软与关切,也多由狗来承载。可以这样说,如果这趟邮路没有那条狗,我几乎不敢想象,这沉默的父子会如何打破那种让人难堪的僵局。是那条狗,让父子之间不太自然的情感交融有了自然的流淌。当然,从另一种意义说,狗是信义的化身,它不仅仅对主人不离不弃,对所付的责任也是忠贞不二。而这,也恰恰是父子身上共有的品质。山是“信”的载体,人是“信”的实践者,而狗,则从自然与社会两个维度上让这种“信”有了更为生动的表达。三者彼此互证,浑然一体。

电影中,有一个情节让人难忘:父亲和儿子在一个凉亭上休息时,突然一阵风来,刮散了一些信件,父亲和儿子急忙把那些信件捡起来,但还是有一封信在空中飞舞,眼看就要落到山崖下,这时,只见那条狗腾空跃起,用嘴叼住了那封信,父子二人相视而笑。在我看来,这一个情节犹如神来之笔,既有武侠片的动作之美,也有文艺片的隐喻之趣。书信是人与人之间传递思念与希望的一种形式,它不同于当下的电话和微信,时空的距离,让那种私密的表达有了征尘和变数。然而,恰恰是这种缺乏及时性、随意性的表达方式,让情感的传递充满了时间的质感与心灵的摩擦。而那人,那狗,对书信的守护和珍视,也是古老伦理中的信之彰显。这是电影中一个重要的维度,它让亲情、爱情、乡情的美好都有了可信的基础和重要的保障。

必须要说,要完成这样一部电影,除了导演的眼界、胸怀和功力外,对演员来说,也绝对是一个挑战。让人欣慰的是,这部电影的表演是极为成功的。饰演父亲的滕汝骏,他的身份是电影学院的教师,而作为演员,他的表演含蓄,克制,张弛有度,对人物性格与心理的拿捏贴切自然,没有一点表演的痕迹,属于教科书级的。而饰演儿子的刘烨,那时还是电影学院的学生,那绝对算得上一次本色出演,干净,透明,但又不乏细腻的细节处理,极富年代感与文艺性。后来刘烨拍了很多成功的电影,表演也日渐成熟,但在这部电影里留下的青涩、美好的电影形象,注定会成为他表演生涯中的一个奠基礼。

可以这样说,这是一部既有哲学思考又有诗意表达的文艺片,是一部充满人文关怀与灵魂关照的好电影。它摒弃了商业意义上的情节设定与感官撩拨,摒弃了消费主义的人性阐释,而是充分挖掘民族文化心理,从爱情、亲情、乡情三个层面进行伦理考察,呈现没有被物质化的人性之美,心灵之美,民风之美,让习惯了消费文化的人们重新审视当下迷乱的伦理现状与文明走向。从这一个层面上看,这部电影是极为成功的。整部电影似乎没有高潮,但却处处有美。无论是自然还是人心,都体现了一种原始的清澈,没有被污染的青山绿水,碧绿的梯田,那本身就是一幅怡人的风景画;而在这画中,是比风景更动人的人心与民风。它可以让浮躁的人们静下来,跟随那一老一少上路,让干净的山水洗净我们蒙尘的身体,让纯净的人性和古朴的民俗唤醒我们渐趋麻木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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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凯迪原创作者:辛泊平 文中观点仅供参考,不代表本平台意见。配图来源于网络,如涉侵权请联系后台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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