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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我随母亲下干校

 老骆驼4753 2019-01-24

~~~~如若此地作别,也好他乡再见~~~~



作者 李丹

原题 干校回忆:捡拾四十多年前的记忆碎片



真的是有些久远了,小时候跟着大人在“五七”干校的那段生活,忘了的怎么也想不起来,但记住的却怎么也忘不掉。记忆深处那一个个不完整的片段,一幕幕有些模糊的场景,常常会穿过重重时空,浮现在脑海中,越是夜深人静,它们越强烈,越清晰。很多年来,我一直想把这些破碎的记忆拾辍起来,穿成串,拼成图,无奈时间太久了,一些事情发生的具体地点及时间顺序可能不那么精确了。


大约在1969年底或1970年初,也就是爸妈被下放到河南“五七”干校几个月后的一天,家里来了一位叔叔,说中央下达了指示,要求留京的家属和子女全部下到干校去。这个叔叔就是妈妈单位派回北京来接我们这些留守儿童的。现在一听“留守儿童”,都认为是进城打工人员留在乡下的孩子,但在1969-1970年,光北京市就有几万名像我这样的留守儿童,不同的是,我们的爸爸妈妈都去乡下当了农民。


几天以后,大爷将我送到了北京火车站。我在车上扒着车窗看热闹,大爷站在月台上,那个接我们的叔叔问大爷是我的什么人,大爷说:“我是她大娘的老爱人。”这个场景,成了我离开北京前的最后一个镜头,这句话,成了我很多年以后逗大爷乐的一句话。顺便交代一下,大娘,是我小时候的保姆,带过我很多年。爸妈下放前把我寄养在了她家。但在大娘家发生的一次严重的煤气中毒,差点要了我的小命,大娘不敢再留我住在她家那需要烧煤球取暖的小平房里,干脆搬来了我家。那段时间,老太太一边给人看孩子,一边照顾着我的起居。


我们一帮小孩在那个叔叔的率领下向着中原大地——河南进发了。我们先到了信阳,在一个挺大的院子里住了一夜,至今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既不像旅店也不像单位。只记得第二天一早起来,我站在大院子里好奇地四下张望,看到对面房子前有个老大老大的黑木头箱子,长长的。叔叔喊我进屋,说别看了,那是寿材。我也没多问,反正莫名其妙有点害怕。


应该又坐了很久的汽车,但我没印象了,只记得我们一群人在一条土路上往前走,走着走着,看到对面也有一群人朝我们这个方向走来,待走近了,看出是一群说说笑笑的女人,叔叔指着那群人对我们说:“你们看那都是谁?”我们定睛一看,竟是分别数月的妈妈们,我们高喊着“妈——妈——!”“妈——妈——!”飞奔过去扑向了妈妈的怀抱。听妈后来说,那天我见到她时就知道傻笑。可我记得,我妈的脸变得好黑,衣服穿得好土,完全不像在北京时的样子,可妈笑得那么灿烂,好开心的样子,那是因为她看见了日夜思念的我啊。


当时外贸学院干校的校部暂时安扎在息县高中,与其他干校的营地相比,这里的居住条件算是不错的。我爸他们外贸部的干校也在息县,但在县城的另外一个地方,是一个很大的院落,现在回想起来很像从前大户人家的宅子。我跟妈住在她们的大宿舍里,宿舍就是一间教室,里面住了二十来个人,老师和学生混在一起住。楼上是女宿舍,楼下是男宿舍。我去了之后,成了宿舍里阿姨们的小开心果。


到了息县不久的一天夜里,我突然被一阵响声惊醒,妈叫我好好躺着别起来,就和阿姨们拿着脸盆、水桶跑出去了。空空的宿舍里剩下了我一个人。我走出屋子,趴在廊子上往外看,看见不远的一处火光熊熊,过了一会儿,火势渐渐小了,再过了一会儿,人们陆陆续续都回来了,原来是附近的一户老乡家失了火,他们帮着救火去了。以后又有几次半夜被惊醒或被叫醒,那是干校为了战备需要搞的紧急集合,这种演习小孩子是无需参加的。大人们摸黑打好背包立即出发,往往到天亮才回来。我记得有一个叔叔,是个上海人,他用鹅毛枕头捆成背包,后来让人发现了,很被人们瞧不起。


有一次,我也爬起来了,跟着大人集合在两座楼之间的空地上,庆祝中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发射成功。大人们都很兴奋,我也跟着兴奋,拌着广播中传出的来自卫星的东方红乐曲信号,人们激动地仰望着星空,等待着。那晚,我亲眼看到了那颗划过夜空的卫星!本来我一直搞不清我去河南的确切时间,是呀,我什么时候去河南是无人记录的,可卫星上天是有记载的,上网一查,卫星是1970年4月24日上天的,至少让我知道了那天我在河南息县。


息县的夏天真热啊,常常会连续几天40多度,夜里睡在蚊帐里闷得喘不过气来,不挂蚊帐又会被蚊子叮得体无完肤。记忆中常常是睡在汗水中,满后背和脖子上都长满了痱子。好在那里的降暑佳品西瓜又多又大,大个的一个就能有几十斤。酷暑季节,人们把西瓜放到大井里,下了工再捞出来,西瓜就成“冰镇”的啦。除了西瓜,那里还盛产好多别的瓜,菜瓜,面瓜,甜瓜……,在息县那段时间,各种各样的瓜可算吃够了。


为了改善食堂伙食,干校的一群男教师和学生经常下河摸蚌,就是一种蛤蜊。息县就在淮河北岸,河里生长着一种椭圆形的蚌,个儿很大,我见过比鞋还大的。当地人不吃这东西,干校的人每次去都满载而归,一大桶一大桶地抬到食堂。可惜的是,我吃了以后过敏,浑身上下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疙瘩,奇痒无比,挠破了又流黄水儿,后来妈带我去县医院看了一位老中医,喝了几副汤药才好的。


有一次,干校的叔叔们去附近的一条河里摸鱼。河不是很深,他们用草包在河尽头的不远处把河道堵截起来,使其形成一个水洼,再把水洼里的水用脸盆淘出去,那哗啦哗啦淘水的场面可壮观了。等淘得差不多的时候,人们便跳下去摸鱼,摸到一条就往岸上扔一条,岸上有人专门负责拣,正当人们摸鱼摸得人欢鱼跃的时候,忽然有人脚下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摸出来一看,竟是一个婴孩的尸体!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死个人不算是什么稀罕事,更不会为捞出个死孩子去报什么警。可怜那死孩子,就那么孤零零的被丢在河滩上。我们几个干校的小孩远远地看着,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往近了走。后来不知是我胆大还是想证明自己胆大,我走到了那死孩子跟前,那孩子也就一两岁,一身红碎花棉袄棉裤,肚子鼓得很大,小脸儿和小手泡得肿肿的。我不知道后来大人们怎么处理了那个小尸体,是埋了?还是就那么留在了河滩上?夜里那儿的野狗可多了。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有一次,干校的人去帮助贫下中农搞“双抢”(即抢收抢种),休息的时候在一个老乡家喝水,正好这家的媳妇刚生完孩子,妈和几个女同志进屋去看望,我也跟着进去了,产婆子头上缠了块头巾,拥着被子坐在炕上,襁褓中的婴儿甜甜地睡在母亲的身边。妈妈她们问孩子是在哪儿生的,回答是,俺们乡下人都请接生婆在家生孩子,哪像你们城里人,生孩子还要去医院。还说剪了脐带就用灶膛灰裹上什么的。我那时正处在对生命来源有着好奇心的年龄,对她们的讲话内容记的挺清楚的。过了几天,“双抢”结束了,我又跟着妈和阿姨们去看望那个产妇,不幸的是,那刚出生没几天的孩子已经死了,说是得了“七日风”死的。当问到孩子埋了没有,回答却是:才几天大的小伢子,不用埋,用块草席裹了扔坟地里喂野狗了。这就是那个年代,中国农民对生命的态度。我不知道它是否具有代表性,但这的的确确是发生在息县,春秋时的息国,具有五千年灿烂文化史的中原大地上。我无语。


赶集,那可是最好玩的事了。每到农历初一和十五,县城里的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尘土飞扬,马路两边都是卖农产品的。有趣的是,那儿的许多东西都按个儿卖,不按斤两卖。鸡蛋七分钱一个,小个儿的可以还价。新鲜大枣一分钱五个,我记得有一种糖,不是很甜却很香,焦焦的脆脆的,三分钱一块,一块能吃好半天呢。从小没少吃巧可力的我,那时候想吃这种糖都得等到赶集的日子。还有就是糖水,其实就是把一粒水果糖(没有任何水果成分!)放在玻璃杯里,用开水冲化了,淡黄色,二分钱一杯。再有一种用泥巴做成的小鸟样子的小哨,一吹“啾啾”响,三分钱一个。对了,我还看到过叫花子偷东西,那叫花子老头儿手里拿根棍子,棍子的一头有一个带倒钩的铁钉,在一个卖沙果的地摊前,老头儿趁着买卖双方讨价还价的当口儿,用那棍子迅速往果子上一戳,果子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他的破篮子。那动作之神速,跟他走路蹒跚的样子绝对联系不起来。小餐馆里要饭的人更绝,他们不开口,就往你旁边一站,把手伸到胳肢窝里挠几下,捉出个虱子,双肘撑在饭桌上,就在你的碗边上“嘎嘣”一声把虱子掐死,你说,这饭你还吃得下去不?那些要饭的人很多都是白白胖胖、红光满面的,让人看了很反感。


息县的花炮特别好,都是我在北京从没玩过的。有钻天猴,有天女散花,有在地上跳的,转的,蹿的,有往天上钻的,花样特别多,有一种带降落伞的,放完花炮还能得到一个小降落伞,我最喜欢了。


想来那时候的我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比现在的孩子幸福多了,没有任何学习上的压力,在记忆中,没有考试测验,作业也很少。每天下了学就是疯玩。绝对无组织无纪律。只有一次,我们被集合到了一起,由一个干校的大学生教我们唱歌,他拉着手风琴,一下午教了我们好几首,有《大刀进行曲》,《毕业歌》等,我们那些天就挥着棍子互相比划着砍来砍去:“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真是开心。在当时那个特殊的时期,特殊的环境里,一切艰难与困苦,忧愁与烦恼,都让我们的父母承担了,属于我们的只有快乐。


还有一件印象较深的事:南面那个小楼的西头,是干校的医务室,干校干部和家属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在那里解决问题。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地的老乡也找上门来看病,因为不收钱,再加上医务室有个姓张的大夫,针灸扎的特别棒,慕名而来的当地人越来越多,最后一传十,十传百,“北京来的大夫看病不要钱”的消息在周围十里八乡传开了。以至于每天早上医务室还没上班,门口就排起了长长的队,有不少老乡是赶了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夜路,天不亮就等在门口的。因为医务室和干校幼儿园在同一个小楼里,我们每天放了学就跑到那个院子里玩,放假的时候更是如此。我看到那些等着看病的人什么样的都有,有由家人搀扶着的老人,有怀里抱着的孩子,更多的病人是用门板抬来的,躺在被子底下“唉唉”地呻吟着。


病人多了,医务室很快就招架不住了。有个比我们大几岁的女孩,好像就是前一篇里提到的,去北京接我们的那个叔叔的女儿,也就十五、六岁吧,立即被医务室收为了编外“大夫”,红药水呀紫药水的就成她的活儿了。张大夫看她灵巧,还教她针灸,忙不过来的时候,她也上阵,动手给病人扎针。从小就喜欢给布娃娃打针喂药的我看着,那叫一个眼谗!于是我有事没事就找借口进医务室,去看他们给人治病。后来我自己给自己“安排”了一份“工作”:发号。我把白纸裁成方块,写上数字,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发给等候看病的老乡。老实巴交的乡下人拿到小纸片儿,就像拿到了救命符一样,那场景,每次回想起来,心灵深处都会有一种震撼。后来我们搬到固始以后,也是常有老乡找上门来求医。在固始,我就住在干校医务室对面。有个妇女背了个十几岁的男孩找到医务室,男孩腿上烂了个大窟窿,烂得露出了骨头,已经不能走路了,医务室的几个阿姨天天给那男孩打针换药,后来就把这孩子的腿治好了。还有一个老太太,眼睛睁不开,用一根细麻绳勒住上眼皮绕着脑袋绑一圈,硬把眼皮子向上吊着撑开,也找到我们干校医务室。我一直在想,我后来走上学医这条道儿,是不是跟那时候有关系。


不清楚是在什么时候,我们干校转移到了固始县。我们还是住在一个县中学里。这回我们不住集体大宿舍了,那个学校有个杂物房,干校的人把那房子隔成了三间,我和妈分到了一间,很小很小。我们的房子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我见那里的妇女洗衣服都用棒槌打,发出有节奏的“叭叭”声,挺好玩的。有一次妈不在家,我想给妈一个惊喜,便找了两件我妈的脏衣服拿到河边去洗。可我没有棒槌,于是找了块大石头,心想用什么砸不是砸,道理都是一样的嘛。衣服洗完了,在水里漂干净,拧干,晾起来一看,我傻了,衣服上被我砸的大大小小都是窟窿。


在那小屋没住多久我们又搬家了,搬到了医务室对面,跟小玉家是邻居。我们也不用天天吃食堂了,可以自己做饭。没炉子,更不要提什么厨房,就在房前空地上,用三块砖头,左联右联加横批,上面放个锅,下面烧麻杆儿。老乡见我们起伙了,就常来卖麻杆,还拿着家里种的菜来卖,记得我们老吃丝瓜炒鸡蛋,也许是我小时候不喜欢丝瓜那个味儿吧,所以记得清楚。有时老乡还来卖河虾、活鱼、甲鱼什么的。有一次妈花了四毛钱买了只甲鱼,放在脸盆里养着,我们几个小孩蹲在地上围着那脸盆玩,忽然那甲鱼,就是那王八,下了一个蛋,没过一分钟又下了一个,一连下了三、四个,我们几个兴奋极了,拿着蛋,终于大声地、理直气壮地说着那个平日不敢随便说的词:“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可算过足了嘴瘾。


那时候我们根本没有玩具,也没有任何课外读物,除了听喇叭里天天播放的革命歌曲和样板戏外就没别的了。有一次不知谁拿了本小人书,没头没尾,但却是彩色的,我们围着看,一遍又一遍,最后人人都能把整本书背下来:“天上黑乎乎,老狼离了窝,地上打个滚,老狼变外婆……”想想看真够可怜的,这种现在两三岁孩子的歌谣读物,我们几个九岁十岁的孩子却读得津津有味。


干校又要迁移了,要迁到离县城很远的地方,妈做出了决定:送我回老家。我离开了干校,离开了只生活了一年多的河南。一年,现在好像一眨眼就是一年,可对我来说,那一年却很久很久,我经历了人生中太多的第一次,它给我留下了太多太多的回忆…………。


好像该写的都写完了,却又想起一些零七八碎,算了,结束吧。


附:知道吗?我们在固始住的中学校舍,最早是县医院,那个我住过的放杂物的小房子,曾经是医院的太平间。这事儿是我到大连以后才知道的,告诉我的人说,当时住房紧,没办法,只好对我们隐瞒了事实。难怪呢,那房子后面有好几个蛇窝,我见过好粗好粗的蛇,紫底黑花纹,盘在房后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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