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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北平小行员的“沦陷日记”(中)

 芸芸斋 2019-01-25
​潘晓霞

上回说到,1942年底,刚刚从北平辅仁大学毕业的董毅,入职伪“中国联合准备银行”,过着无聊而苦闷的小行员生活。三个月后,他从伪“联银”的计算局调到了营业局。

一跨进营业局的大门,董毅直观的感受就是“憋屈”:“从后边安静宽大舒适的计算局的办公室移到这里,觉得处处别扭,十分不便,不习惯,守在桌子的一角,腿都无处放。”

虽然办公环境不如计算局,但是营业局活儿倒是轻松不少,计算局成天忙着算账,有时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这是因为计算是银行最基础的工作,在当年没有电脑的情况下,只能靠人力用算盘敲敲打打。计算局的累,实在是银行的本分,刚进来的人分到计算局,其实也是为今后做业务打基础。

相比之下,营业局的层次高了一些,日常细务也相对少了。董毅负责的是外汇组的期币买卖,“做传票,一张做四张,总打戳子”。虽然“作买卖传票及写转账日记的零碎手续甚是麻烦”,但比起算账来,辛苦程度当然不可比拟,所以他很有信心地说:“作一些日子后当可熟习。”

虽然工作轻松了些,但随着北平物价的不断上涨,董毅一家的生活却日渐紧张。1943年1月28日,董毅在日记中写道,“今日行中发下配给面半袋,代价只七元五角,即得廿二斤面。在此时,实便宜之至,不知下月尚有否。”他每天不得不为怎么过“紧日子”操心:

“旧历春节在即,下午先发下本月薪水,及本月饭贴,计共百八十六元九角,加上扣去的饭费、储金、所得税等共二百一十元整,不算少了,可是家用月非三四百元不足用。……物价较年头(接旧年说?)贵有三四倍,食粮更贵得出奇。……现在钱实不是钱,东西才是东西,回来计算年底各项用款需三百元余,今只得二百元,奔走各处拟押借些钱皆未成功。”

到了2月24日,他的心情变得更加焦虑了:

“现在东西是东西,钱不是钱,今日金价涨达千二百八十元,为以前所无,东西如何不贵。德意在欧非战况再坏,足金价还得涨。”

“愈来愈惨了。我未入行前配同人二袋白面,我入行之月即配合一袋,今则半袋且是有味之玉米面,越来越坏,看其再坏下月变成什么东西。”

到了年底的12月中旬,他的日记里又叹息道:“今日是发薪的日子,以前在刚加特别津贴时每月领到觉还有些用,如今又过了半年,生活程度又涨,拿到这个口袋深深发愁,觉得这点钱够做什么用呢?!半年前四百元差不多,如今每月差不多都要八百元左右,我亦不知如何混过去。”

维持家庭基本生活的费用从三四百涨到了八百,薪水呢?董毅的日记中有记载,月薪“扣净所得税及储金余二百四十六元九角正”。薪水才涨了区区几十元,用度却增加了四五百元,难怪其日记中的哀叹声越来越多。

北平如此,同为沦陷区的上海,境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据统计,1942年底的上海物价是战前的49倍,1943年底为176倍,到1944年底,已是战前的2500倍!素称捧着“金饭碗”的银行职员,也不得不啜粥糊口。过去待遇让同行们羡慕的中国银行职工,此时每日全家以稀粥果腹者比比皆是。

当然,跟当年其他职业比,银行职员的待遇算是相对较好的了。浙江兴业银行天津分行的副经理王百先之子王越有回忆:那个时期(1942年前后),经常有银行职员来求父亲不要裁掉他们,不然就无法维持一家老小的生活了,父亲为了保住大家的饭碗,工作越来越忙,每天回家也越来越晚。

不过,普遍的贫困之下,权势者总能找到敛财之路。当普通行员生活日见窘迫,薪水和物价越来越不成比例时,银行却还在大兴土木。董毅愤愤地写道:
“联银有钱(?)便胡'折腾’!不是改这,就是修理这,拆那,工事动个不停,也不知都是谁想的那么些酸主意,搜刮来那么些钱不用,不分润在各关系人身上,留着作什么用?去年赚了三百万,提出一二百万,在北边院子内由日本竹中工务店承办建筑一座大楼,约期一年呢,把原有一座好好的三层楼及平房等全都拆除了。原有建筑物的损失,就是十余万不止,因业务发达,又建新大楼,与旧大楼相连,一年后不知又是什么情形。如恰巧盖好,却为他人所用,亦不可知。”

后来成为中共地下党员的丁兆,那会儿还是北平师范大学女子附属中学的学生,她父亲在邮局当高级职员,每月工资有200多块钱。她回忆说,“当时是高工资,家里10个孩子的学费和生活费一开始倒也没有成为多大的负担”。北平沦陷前期的1938年至1940年间,“我们都吃白米饭、绿豆干饭。……后来就不行了,记得1941年、1942年,我们就经常吃白薯、杂豆米粥,吃多了,经常吐酸水”。丁兆接着继续写道: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形势开始对日本人不利。当时的北平物价飞涨,我们家的经济困难起来。父亲一个人工作挣钱已无法承担这么一大家子的生活,可谓家大口阔、入不敷出。我们的生活也每况愈下,从吃白米饭变成棒子面,然后是发霉的棒子面,最后是混合面。”

北平沦陷期间,混合面一度是由日伪政权以配给方式售卖给百姓的基本“食粮”。在后来许多回忆或描述那段日子的文章和文学作品中,食用混合面依然是人们脑海中抹不去的“黑暗记忆”。即使在当时,就有报纸公开讽刺:

“(混合面)杂有不知名之成分,食之而非其正味,弃之则未免可惜,入于口中嚼之而吱吱作响,进于肠胃,不能完全消化,遑论养分之吸收。”(未完待续)

作者为学术期刊副编审,历史学博士,专治民国金融史,著有《1908—1937年的交通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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