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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与家乡是完美的圆环

 老沈阅览 2019-01-25
            ■记者 黄玮

   春节前夕,作家陈丹燕以个人旅行展的举办迎接新年。这也是她对自己近30年“在路上”时光的首度回望。

   这么多年在路上,陈丹燕的旅行道路和文学道路相互交织应和,呈现出“文学和旅行的滋养对于一个作家漫长的回馈”。而旅行,不仅不断铺就她的远方,也日渐丰富她对自己生活的城市上海的理解。

   想看看契诃夫面前的那条河流

   这个春节前,作家陈丹燕以个人旅行展的举办迎接新年。这也是她对自己近30年“在路上”时光的首度回望。“我想让读者看到,文学和旅行的滋养对于一个作家漫长的回馈;也想让年轻人看到,我们这代人是怎么成长的。”

   陈丹燕的“成长”,在文学和旅行的维度上可以这样浓缩表述:从小,她的心里就种下了“看世界”的梦想,如今,她的足迹遍及全世界600多个城市。书籍是她旅行的伴侣,文字又成为她足迹的延伸——《我的旅行哲学》《咖啡苦不苦》《令人着迷的岛屿》《捕梦之乡》等12本旅行文学书接连问世。

   陈丹燕32岁第一次出国旅行,自此步履不停。近30年来,她的旅行道路与文学道路相互交织又彼此应和,并在眼下凝聚为这个名为“陈丹燕在路上”的旅行展。

   解放周末:虽然《陈丹燕在路上》被定义为旅行展,但事实上观众可以从中看到您的双重行走——旅途与文学的不断往前。

   陈丹燕:我想它也可以看成是一个书展。展览展出的有我在路上看过的书、用过的地图,以及我自己写的旅行文学书等,这些都共同构筑了我的“在路上”的隐性轨迹。

   解放周末:书本与旅行,其实已经在您的生命历程中实现了某种一致性?

   陈丹燕:我觉得,书和旅行之间具有一种本质的、根源的关系,也可以说是互为根源。这么多年在阅读和旅行的交织中,我向外寻找自己,向内寻找世界。

   特别有意思的是,在筹备展览的过程中,我找到了自己7岁那年读的第一本世界名著《海底两万里》。就是这本书在我心里埋下了“看世界”的种子。

   要知道,在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人们很难看到中国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或许正是因为生活在那样的时代,我就愈加渴望去看一看世界,看一看各国作家文字描述过的世界。比如说,我想看看外国作家笔下的生活现场,想看看契诃夫面前的那条河流。

   解放周末:童年的种子“破土而出”是在您32岁那年。真正让您迈出看世界第一步的契机是什么?

   陈丹燕:机会得之偶然。当时,我的第一本书被译成日文在日本出版,日本的出版公司就邀请我在那年樱花开的时候,用我的版税去旅游,顺便做下推广。也是这个偶然,形成了我走出去看世界的“机制”——我把国外的版税都存在出版商那里,用这些钱出去看世界。

   好像经历穿越时空的旅行

   一个被文字清晰记录下来的恍惚时刻,如同一种隐喻:1993年,风雪交加的圣彼得堡火车站月台上,背包客陈丹燕目睹火车呼啸而至的瞬间,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的身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真实的月台与虚幻的人物,在陈丹燕眼前晃动着、重叠着,成为她的阅读爱好与地理旅行的一次“相逢”。

   作为中国作家中较早走出国门的背包客,每次出门远行,陈丹燕的行囊里总是装着书:“在都柏林时带乔伊斯的书,在维也纳时有茨威格的书,在巴黎读巴尔扎克的书……”

   隔着岁月的河流,在遥远异乡重读多年前读过的文学作品,这种时间和空间上的奇妙重逢,吸引她一再追逐。“那些书我在少年时代已经读过。如今,在故事发生的城市,用一个中年人的心境重读,好像经历穿越时空的旅行。”

解放周末:坐在乔伊斯桥对面的酒馆屋檐下读《死者》,握着《城堡》找到黄金小巷对面的饭馆……当小说里熟悉的气息与陌生城市的日常交融时,您的旅途是否具有了个性化的精神内容?

陈丹燕:我是一个从小就非常喜欢看书的人。我最初的旅行,就是跟着文学作品和文学作品所描述的那个世界而出发的。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样的旅行是非常接近地理阅读的,但在我刚开始旅行的时候,我只是感受到文学作品指引我旅行的方向。慢慢我又意识到,它不仅指引我的方向,也指引我怎么去看我到的那些地方。文学作品常常是对普通的生活、人物和城市进行解剖和升华,把它们变成更有意义的一部分。

现在想起来,我在写《咖啡苦不苦》和《今晚去哪里》这两本我最早的旅行书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书与地理交融的时刻我个人的感受。而且,那不光是我对地理的感受,也是一个中文专业的人重读世界名著时对作品更具体和深入的感受。

解放周末:千里迢迢而至,在书诞生的地方或者所描写的地方重读这本书,这样的阅读隆重得像一种仪式。

陈丹燕:在我看来,带着自己的身体走进小说环境里,这样的阅读会激起一种奇异的梦幻感。

在陌生的城市行走时,过往与之相关的阅读所带来的感受和方位感,使我常常在好奇中带着明显的熟悉,似乎我总是前往一个梦中熟悉之地。

解放周末:2015年,作为重走意大利“壮游”路线的中国作家,您带着一行李箱文学作品重走了但丁写《神曲》的路线。像这种聚焦文学主题的旅行,会给您的阅读带来什么启示或变化?

陈丹燕:那次在意大利的旅行中,我体验了一段梦幻般的重读。有一天,我借住在但丁写《神曲》的修道院里。让我惊喜的是,在那里我看到了他们保留至今的16到17世纪的《神曲》羊皮本。

修道院晚上8点就关门断网,我就开始在灯光下读《神曲》。

小时候读《神曲》,我最感动的是但丁和贝阿特丽切的爱情,觉得那是最好的爱情。后来,随着学识与阅历的增长,我又知道了《神曲》和但丁的世界观、宗教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多年后,在那所修道院里重读《神曲》,我获得了最重要的阅读体验——越过但丁的世界观,回归自己最初的感动,体悟一种抽象之爱的永恒性。

解放周末:中世纪修道院里灯下的阅读,典型地具象了您的那句“有时一去万里,只为找到一张安静的书桌”。

陈丹燕:是的。对我而言,旅行的一大好处就在于,我“看到”了我小时候看的小说的主人公,还有创造这些主人公的人是如何生活的,这让我觉得快乐。

如果没有那年布鲁姆日的漫游

地理阅读笔记,是陈丹燕式旅行的“进化版”。

灵感来自布鲁姆日。每年6月16日,《尤利西斯》主人公布鲁姆在爱尔兰街头游荡的日子,世界各地的乔伊斯爱好者都会聚集都柏林,通宵达旦狂欢。2013年布鲁姆日,陈丹燕跟随着人群,沿着布鲁姆日步行路线从清晨漫游至夜晚。

漫游路上,她走过书中两位主角第一次擦肩而过的大楼,走过小说里所描写的咖啡馆,走过都柏林图书馆……直至找到一种属于她自己的地理阅读方式。“如果没有那年布鲁姆日的漫游,我将一直没有做地理阅读的能力和激情。”

此后3年间,陈丹燕接连推出两部地理阅读笔记《驰想日》和《捕梦之乡》。

解放周末:地理阅读笔记已经成了陈丹燕创作的一个标签,您自己如何定义这种方式?

陈丹燕:我自己是很喜欢这种写作形式的,通过地理阅读报告来认识一个地方。通常就是,一路走,一路读,然后回来写读书笔记。用这种方式来写,可以写得很深很全,读者也可以从中看到主题的延伸性。

解放周末:“我爱这本书,所以我去了作家的故乡。”2014年,带着这样的率性,您走进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哈扎尔辞典》作者帕维奇的家时,心里是否已有创作一部关于巴尔干半岛的地理笔记的计划?

陈丹燕:我到塞尔维亚的时候,已经明确地知道我要写一本地理阅读书。我想要用一本书来帮助自己理解巴尔干这个地方,同时,这个地方也会帮助我理解一本自己吃不准是不是看懂的书《哈扎尔辞典》。

我的巴尔干半岛旅行更像是一次游学,是带着明确的目的去的,所以,我需要敞开所有的感官,调动所有的学习能力,从抽象和具象两方面来感知这个地方。我到现在还是非常喜欢这次旅行。

解放周末:您的“非常喜欢”,还特别指向您在那间朴素寓所里所经历的“发梦般奇异色彩”的旅程吧。

陈丹燕:帕维奇已于2009年去世。我去他家拜访的时候,接待我的是他的夫人。那天,我们一起喝椴树花茶,看帕维奇生前的藏书、写作用的羽毛笔,翻阅他写作时记下的20多本笔记本,浏览他在写作间隙画的大量工作速写、自画像……

帕维奇生前喜欢用花哨的笔记本来记录闪现的灵感,然而,1999那一年,他却只用了一页,上边写的是:“3月,轰炸开始了”。

先观世界,才有世界观

手捧《哈扎尔辞典》,追随帕维奇的足迹,一路往前地理阅读,陈丹燕在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的交叉里,乐而忘返。她行走、观看、发现——“贝尔格莱德的橱窗好像一架望远镜,让人看到它被世界冷落的那些价值观。”于是,她思考、记录、传播。

2016年,陈丹燕的《哈扎尔辞典》地理阅读笔记《捕梦之乡》出版后,塞尔维亚国家旅游局任命她为塞尔维亚国家旅游形象大使。次年上海国际电影节上,她宣布跨界执导首部中塞合拍电影《萨瓦流淌的方向》。

导演陈丹燕期望,站在一名中国作家的角度,用电影的方式来展现塞尔维亚独特的文化魅力和历史特点。

解放周末:是什么令作家陈丹燕决定选择电影语言来表达?

陈丹燕:我们拍的是一部非虚拟电影,讲述的是一个作家在旅行中所遇见的塞尔维亚。第一次到帕维奇的故乡时,我意外地发现,原来,那里不是我想象中的战火连绵、却有很多穿着牛仔短裤的小姑娘的地方时,第一次动了用影像来记录的念头。

解放周末:你们记录了什么?观众将看到什么?

陈丹燕:说到底,这部电影不是简单地想要介绍一个国家,而是试图回答一个世界观的问题。在我的理解中,塞尔维亚提供了一种独特的活下来的方式,他们不是用悲苦的方式与灾难相处,而是非常乐观的,该唱歌的时候唱歌,该跳舞的时候跳舞。

解放周末:您本人所持的世界观是什么?

陈丹燕:我持有的世界观也是比较乐观的。而且,我有一个主张,就是要先观世界,才有世界观。

阅尽山河后,觉得人生值得

有人评价说,陈丹燕的旅行总是在依仗她脑内的文艺、知识谱系。走走停停间,她所看到的不仅是一处景致、一方建筑,或许也是这个地点的过去、现在、未来。

陈丹燕自己的一个说法恰好与之呼应。她说,我把旅行当成一个学习的过程。

比如,在意大利,她会找铜版画老师上课;在爱尔兰,她会请民俗学专家讲解凯尔特人的神话传说。这构筑了她的“在路上”的独特景致和内涵,并赋予她的旅行以别样的意趣。

解放周末:您怎么保持对世界的好奇?

陈丹燕:跟着那些优秀的小说,踩着小说留下的足迹,想要不断去认识这个世界和人心。

解放周末:那颗“看世界”的种子,在经历近30年时光的滋养之后,在今天变成了什么?

陈丹燕:记得在我动身前往意大利旅行的时候,《蒙田全集》译者马振骋先生来为我送行。他说,愿我能像16世纪前往意大利的蒙田那样去旅行。旅途漫长,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蒙田那样去旅行,但我知道,陈丹燕在路上。

解放周末:对现在的您来说,看世界究竟是看什么?

陈丹燕:有位朋友曾发给我这样一句话:我不祝你快乐,但祝你阅尽山河后,觉得人生值得。这个其实就是我想要的。我并没有阅尽山河,但我尽我的能力和用我的运气,去看了世界的一部分。看完回来,看自己的生活,我觉得我的人生值得。

解放周末:今天,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走出去看世界,您作为资深背包客对他们有何建议?

陈丹燕:想走就走。在我看来,独自旅游是很好的方式。因为有时旅行就像有生命一样,最有趣的东西不在你的计划里,必须一个人走,随时改变计划,跟着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走下去。走下去,你就会发现,你看到的很多东西的后面,还有很多东西。

同时,我相信一点,不管什么人用什么方式去看世界,看比不看好。

是旅行让我变成了一条河

陈丹燕的“在路上”各有主题。走遍旅途中的咖啡馆,品尝《咖啡苦不苦》;走遍旅途中的博物馆,感悟《往事住过的房间》……所有的旅行感悟,又汇聚为《我的旅行方式》和《我的旅行哲学》。

而旅行,不仅不断铺就她的远方,也日渐丰富她对自己生活的城市上海的理解。“我看到了世界,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跟上海的建筑相似,跟上海话里面的那些外来语相似,它启发了我对故乡的好奇。”

解放周末:您有一个观点,“世界与家乡,原来是个完美的圆环”。这句话怎么理解?

陈丹燕:这是我在做这个展览的时候感受到的。我过去一直认为,去看世界是出发,离家乡越来越远。但是,其实世界映照着的并不是世界本身,而是我对家乡的理解、家乡给我的支持。所以,它们是互相映照着的,当你理解了一方,你就理解了另一方。

说起来,这次做展览过程中还有一个小故事:展览的展陈设计师是一位法国人,他不懂中文。有一天,我们一起在现场看那些书籍的陈列时,偶然翻开其中的那本《神曲》。他发现版权页里是有书名原文的,他就看懂了这本中文书原来是《神曲》。当时,他就和我说,他很感动,因为他少年时代也看过这本书。然后,我们翻了很多书的版权页,通过那里的原文他发现,原来很多书都是他少年时代看过的。当他说他很感动的时候,眼泪就在他眼眶里转。那一刻,我真的觉得“世界与家乡是完美的圆环”,世界那么大,而我们却在各自的少年时代读过那么多相同的书。

解放周末:书写家乡和书写远方,有何区别?

陈丹燕:对我来讲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因为,我是从自己的家乡开始写作的,同时也一直在写这个世界。不知道的人,以为我是先写家乡,再写世界。其实,在我的写作生活中,这两个系列的书一直是在交叉进行的。

我的家乡上海,恰恰是我看世界的动力。因为上海是开放和包容的,这样的城市给了我对世界的热爱和看世界的愿望。这么多年来,我在慢慢理解上海的城市精神,同时我又不断看到世界的样子,对我来说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

解放周末:在《捕梦之乡》的简介中,您这样写道:“这些文字是一位痴迷行走的作家呈现给读者的真正的旅行文学。”在您看来,“真正”是靠什么实现的?

陈丹燕:我想,“真正”应该来自旅行文学自身的文学标准,就是说主题要有深入性和关怀性,文字书写要考究。不是写一个新奇的地方就可以称为旅行文学的,比如旅游指南一类的书就不能称之为旅行文学。

解放周末:指南关乎足迹,而文学关乎头脑。

陈丹燕:是的,关于旅行的文字应该比游记更深刻。

解放周末:漫长的行走、阅读、书写,带给您哪些深刻的改变?

陈丹燕:这种深刻就是小溪变为河流的“深刻”。我一直说,如果没有旅行,我可能还是一条小溪,可能很清澈,但不耐脏。而常年的旅行让我学会忍耐,让我变得宽容,让我学着去理解别人,学着容忍生活当中很多的缺憾和遗憾……是旅行让我变成了一条河。

人物小传

陈丹燕

当代都市文化的代言人,也是中国作家中较早走出国门的背包客。关于上海和行走的书写交织于她多年的写作生涯里,成为其创作的鲜明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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