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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年味?听听老宁化人怎么说

 一脩 2019-01-25

小的时候,乡下的舅舅总会在农历“十月半”这一两天送来又糯又香的糍粑。在那个年代,吃了糍粑就意寓着完成了一年的农事,人们将满载着丰收的喜悦奔过年了。遥想当年,而今已迈入花甲之年的我仿佛又捧起了一坨飘香的糍粑,吮吸着朦胧中那一阵阵令人魂牵梦绕的年的味道,沉浸在那一幕幕色彩斑斓的过年场景中……




《诗经·豳风·七月》有这样的记载:“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每每读到这里,母亲过年酿酒的情景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九冬十月的早上,身材娇小的母亲把圆滚滚、白花花的糯米浸泡在水桶里,傍晚炊烟升起的时候,将浸透的糯米盛进饭甑,用猛火蒸熟。



尔后,把蒸熟的糯米饭平铺在簸箕里,放至微凉时,在糯米饭上洒上事先研磨好用凉开水调匀的酒粬,再把它装进晾干的酒缸里。最后,在酒缸的糯米饭中间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酒井”,将酒缸盖好,放进灶前的樵栏中,用谷壳稻草捂实发酵。三至四天后,樵栏里就会飘来阵阵的酒香。



再过两天,揭开酒缸盖,“酒井”里已然盛满了酒娘,馨香四溢。用汤匙小心翼翼地取其两勺,搁进碗中有如虎珀,晶莹剔透、温润如蜜。出酒后,从樵栏里取出酒缸,放进房间。到了冬至那天,把适量的凉开水徐徐倒入酒缸使其继续发酵,待十天半月便可饮用。就这样,每年'十月半'以后,母亲都要做上三、五缸的米酒,过年时以飨亲友。



有了酒,过年的脚步愈加临近了。寻常巷陌百姓家里,“请福寿”的猜拳行令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翠江两岸城里城外,喜临门的烟花爆竹震耳欲聋、欢天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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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过年,亲人团聚,家家户户盆满、钵满、酒壶满。兴高采烈的人们端着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米酒相互祝福:“一百岁哈”“身体健康”,你来我往,其乐融融……勤劳淳朴的客家人啊,总是这样,乐此不疲地重复着《诗经·豳风·七月》描述的那千年亘古不变的年的习俗。



过了“十月半”,朔风凛冽,“辽阔江天万里霜”,这时正是晒腊味的大好时节。猪肉、猪头肉、猪肝、猪腰、猪舌头、香肠、鸭子、鸭腱、五香爪等都在腊味之列。



晴空万里、暖暖冬阳,房前屋后、晒谷坪里,各家各户你一竹竿、我一竹竿的腊味琳琅满目,在阳光下油光可鉴、香气袭人,过往行人无不垂涎欲滴。父亲酷爱厨艺,我最爱吃他腊的猪肝和香肠。一具猪肝,洗尽晾干,洒上盐巴、花椒、五香粉,加入酱油腌制入味,尔后日晒日压,即每天晒完用重物压实,直至晒干。这样的猪肝蒸熟时不易切碎,色、香、味、形俱佳。制作香肠时,讲究的是肥瘦肉的搭配比例,瘦多太硬,肥多太腻;添加佐料除了盐巴酱油还得有适量的白酒、蒜泥、红酒醪。这样的香肠蒸熟后上桌色泽鲜艳,吃起来满口留香。令人回味的还有“五香爪”,把腌制好的鸭肝、鸭爪、鸭翅膀、鸭下巴用鸭肠绕成一小綑,用线扎牢晒干。蒸熟后切成圆圆的小块,配酒时搁在嘴里,肉虽不多细品慢嚼却有滋有味。当然,猪鼻子、猪耳朵也别具特色,不失为下酒的美味佳肴。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宋·陆游《游山西村》)。到正月,在宁化老家,只要您走进每家每户,桌上都有腊味款待。有的分门别类装在精美的果盘里,有的大碟小碟摆满一桌,加上白斩鸡、炸排骨、五香鱼块和一壶米酒,怎么也得让您扶着墙走,尽兴而归。



说到晒腊味,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小时候情有独钟,如今却已久违的“倭薯匹”。记得在晒腊味的同时,家家户户都会选一些地瓜洗净切片晒干。到了年下,母亲会把铁锅里事先备好的河沙烧热,再倒入晒干的地瓜片不断翻炒,直至地瓜片色泽金黄、酥松香脆。


到了过年,家里有孩子来拜年,就将它与同样方式沙炒出来的花生、黄豆加上荸荠几个、鸡腿一支、红包一个,用手帕包裹着,让孩子们作为“果子”带回家。千万不要小看了这包“果子”,在那个年代,那手帕包的代表着人们一年的收成!由此,我终于明白古代的造字天才之所以把一个“人”扛着“禾”,设计为“年”字的深刻寓意。



“啊叽哩……咚,啊叽哩……咚”,大致从腊月二十五开始,我家的米碓就会唱起那节奏明快、悦耳动听的古老歌谣。这时,左邻右舍就会接二连三地来到我家,用米碓碓做年糕的米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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碓米粉,要事先将糯米和粳米按一定比例浸泡,尔后倒入米碓的石臼碓成米粉。碓米粉是一项力气活。米碓的运动犹如翘翘板:碓身是一根硬段木,碓头装有一个与地面垂直的碓嘴,碓嘴下面是石臼;碓尾部有扶手,支撑扶手的是两根圆木,圆木下端内侧各有一个圆孔,该孔与碓身尾部两侧木轴相连。这样,碓尾踩踏,碓头翘起;碓尾松脚,碓头下落。如此循环往复,石臼里的大米就会慢慢碓成米粉。碓米粉一般要3至5人,有的人碓米,有的人用铜筛从碓过的米中一遍遍地把米粉筛出来,直到所有的米都成了米粉。在我们家,完成这项任务的是奶奶、母亲和我。我虽然年纪小,但也不可或缺。由于碓米时在大米中加入了少许晾干的橘子皮,因此,铜筛里筛出的米粉不仅细腻雪白,而且清香四溢。这时,看着簸箕里盛满的像小雪山似的米粉,心里甜滋滋的,所有劳顿都会一散而尽。难怪陆游会在800多年前写下“踏碓臼白玉”(宋·陆游《农家歌》)如此愉悦的诗句。


蒸年糕时,母亲会把事先调好的红糖水掺入簸箕里的米粉,且搓揉得干湿有度,然后用盆子一层一层往锅中的饭甑里添加,蒸熟一层再加一层,直至把所有的米粉都加入饭甑。米粉熟透后,沉甸甸的饭甑被扣在地面的簸箕上。这时,在饭甑里的甑篦上盖上干净的毛巾,洗干净双脚的我便跳入饭甑用力踩踏,把蒸熟的年糕踩踏得严严实实,然后将饭甑往上提拉,慢慢地一尊圆圆的、热气腾腾的年糕便呈现在我们的面前。接下来,母亲会在年糕上抹上红糖水,洒上炒过的芝麻。然后把年糕移至敬神的八仙桌上,点上红烛,放一串鞭炮。这时,奶奶会领着我们兄弟姐妹双掌合十,嘴里说着:“年年相见、岁岁想逢”这样的吉祥语。



蒸了年糕,家里还要做“煎呷仔”和煎豆腐。做“煎呷仔”的米粉也是米碓的产物。只是米粉里糯米的比例比年糕的多。



“煎呷仔”大致分两种:一种是圆的,里面包了甜豆沙;一种是长条形纯米粉的。刚出锅的“煎呷仔”内嫩外酥,又甜又香。



我们家炸了“煎呷仔”还要炸两锅煎豆腐。煎豆腐炸好的第二天,母亲会把它和萝卜干一起放在锅里,用米糠熏过后,装在一个狭口的大大的坛子里,洒上盐一层一层压得紧紧的。和豆腐乳一样,它是来年上春以后我们的家常菜。



蒸了年糕,就过大年了。


除夕的天刚亮,整个宁化县城就开始沸腾起来。大街小巷,人如潮涌、水泄不通;各家各户,杀鸡宰鸭、忙里忙外;一派节日热闹繁华、喜庆祥和的景象。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宋·王安石《元日》)。千百年来,大年三十的宁化,各家各户无不演绎着王临川笔下这过年的胜景:迎着初升的春阳,人们在各自的家门上贴上大红的春联;把煮好的大公鸡、红烧的猪蹄膀、方正的年糕心、圆圆的“煎呷仔”,分别贴上方寸大小的红纸,摆在供桌上;红烛高照,高香缭绕,在响亮的鞭炮声中进行着喜庆的敬神仪式,祈祷来年风调雨顺,祝福家人健康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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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长命菜”,是宁化过年特有的习俗。年三十的这天,把锅里煮好的鸡、鸭、肉捞起,将洗干净的芥菜一片片完整地放入鲜美的高汤中,加入一些水灵灵的萝卜块一起煮。由于芥菜没有切断,长长的一片,故取其意“长命菜”。取名“长命菜”不仅寓意好,而且味道佳。下过霜的芥菜特别嫰、特别甜,经高汤的滋润,入口鲜美、油而不腻,不愧为健康食材,名副其实。



傍晚时分,游子归乡,亲人齐聚,年夜饭在浓浓的亲情中开始了。随着“烧卖”的出锅,白斩鸡、炒燕、“吨斗”猪肉(因肉大块,宁化人冠以“吨斗”之名)、松圆仔、大卷、粉条仔汆猪肉、里脊全鱼……全是家乡的味道,无不满足游子往日心仪的乡愁。我最爱吃奶奶做的“车松圆”,其工艺与我们常吃的松圆仔有一点不同,即地瓜粉不与其它食材混合,而是将地瓜粉洒在簸箕里,将拌好的其它食材一汤匙为一个放在簸箕里“滚雪球”,滚成裹满地瓜粉的圆仔,然后放入高汤煮熟。起锅后盛在碗里,滴上香油,吃起来表皮柔韧里面松滑、鲜甜可口。吃了它,来年圆圆满满、轻轻松松。年夜饭上的生鱼片,是父亲的拿手绝活,色香味俱全。切在盘里,冰清玉洁、宛若凝脂,晶莹透亮、宝器珠光。吃在口中,润滑爽口、既嫩又韧,不腥不膻、既甜又香。至今,父亲的这门手艺还闻名乡里。



入夜守岁是虔诚的。我们家有三盏白炽灯,平时用电非常节约,但除夕晚上奶奶却不让我们熄灯,要开灯守岁到天明。记得孟浩然有诗曰:“守岁家家应未卧,相思哪得梦魂来”(唐·孟浩然《除夜有怀》)。这里,孟浩然的“梦魂”是远方的亲人,而我想着的是母亲晚上在我的新衣服里装的红包有多少“压岁钱”。



灯火辉煌新年到,宁化翠城“炮声”隆。凌晨,各家各户开门的爆竹响彻天际、绵延持续。曙色中,拜早年的人们踏着声声的爆竹,叩开了至亲至友的家门:“过年一百岁,身体健康;多多发财,步步高升!”面带春风的主人笑容可掬地递上一杯“桔饼汤”:“大吉大利,心想事成;新春幸福,万事如意!”随着时间的推移,千门万户的祝福声弥漫了整座古城。主人的盛情,兴之所致,拜年时不乏有人落座叙旧,就着一桌丰盛的腊味,一壶热热的水酒,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于是,大街小巷开始有了步履蹒跚、走路踉跄的行人。他们和那一群群有的放鞭炮;有的提着“果子”,包“果子”的手帕里还伸出一个鸡腿的天真烂漫、喜笑颜开的孩子,构成一幅初一拜年生动有趣的画面。



斗转星移,小时候期盼迷恋的“过年”,在商品经济大潮的涛声中已渐行渐远。醇香的米酒在与各色高档白酒和洋酒的邂逅中,显得逊色、低了档次;一竹竿的腊味,一大尊的年糕,一大锅的“煎呷仔”,还有那“倭薯匹”,在商品丰富、物流快捷的今天似乎“做得劳神”、且“多得浪费”;米碓、铜筛、饭甑乃至大锅大灶都因生产生活用具的不断更新面世,先后逐日隐身作古;乡愁满满的年夜饭也从家里大大小小的厅堂移步纸醉金迷的酒楼;虔诚有余的除夕守岁,早已被央视春节联欢晚会嫁接;喧天的爆竹,在大气环境保护志愿者的旗帜下受到了人为的限制;过年也从“十月获稻”开始那悠长闲适的日子,变成了高速拥堵车轮下那来去匆匆的七天长假……是啊,随着物质商品的大量涌流,生活水平的日益提升,人们的思想观念、生产生活方式都产生了相应的蜕变。但是,业已花甲之年,处在新旧交替、时代裂变中的我,却怎么也忘不了小时候那年的纯朴,年的温馨,年的甜蜜,年的隽永。(严明清/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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