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枕》,[日]夏目漱石 著,陈德文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6月第1版 创造人世的,既不是神,也不是鬼,而是左邻右舍的芸芸众生。(第3页) 居于此世凡二十年,乃知此世自有可居之处,过了二十五年,方觉悟到明暗一如表里,立足于太阳之下,便肯定出现影子。至于三十年后的今天,我这样想——欢乐愈多则忧愁愈深;幸福愈大则痛苦愈剧。舍此则无法存身,舍此则世界就不能成立。金钱是宝贵的,宝贵的金钱积攒多了,睡也睡不安稳。爱情是欢乐的,欢乐的爱情积聚起来,反而使人觉得没有爱情的往昔更可怀念。阁僚的肩膀支撑着几百万人的足跟,背负着整个天下的重任。吃不到美味的食物会觉得遗憾,吃得少了不感到餍足,吃得多了其后也不会愉快……(第4页) 可怖的事物,只要能如实地看到可怖的模样,就成为诗。惊人的事情,只要脱离自我,一心想到其惊人之处,就成为画。失恋是艺术的主题,就是这个道理。忘却失恋的痛苦,使那美好之处,充满同情之处,蕴蓄着忧愁之处,甚至流露着失恋的苦痛之处,客观地浮现在眼前,就会变成文学、美术的素材。世上有凭空制造失恋,自寻烦恼,贪求欢愉的人。常人谓之愚痴、疯癫。然而必须指出,自动描写出不幸的轮廓而乐于起卧其中,和自动刻画乌有之山水,而陶醉于壶中之天地,这在获得艺术的立脚点上毫无二致。单从这一点说,世上许多艺术家(常人姑且不论)要比常人愚痴、疯癫。我们穿草鞋旅行的当儿,从早到晚叫苦连天,一直鸣不平;可是对别人讲述经过的时候,一点也看不到埋怨的样子。高兴的事、愉快的事自不必说,就连过去的不满,一旦讲述起来也是喋喋不休、得意忘形。这并非有意自欺欺人。旅行的时候,是一副常人的心境,讲述经历的时候,则已经是诗人的态度了。因而就产生了这样的矛盾。看来,在这个四角形的世界里,磨掉名为“常识”的这一角而居住在三角形里的人们,便可称为艺术家吧。(第27至28页) 一个诗人有义务亲自动手解剖自己的尸骸,将病情公布于天下。(第29页) 傍晚,面对桌子坐着,门窗开启。房客不多,屋子也相当宽阔。我的住房隔着几曲回廊,同那几片有几个房客出入的地方相去较远,不会有什么声响惊扰我的思索。今日更加寂静。房东、姑娘、女佣、男仆,都不知不觉退避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说他们退避,并非退向普通的地方,是退到了红霞之国,或者白云之乡吧?他们或许浮于海上,连舵也懒得操,任其漂向云水 相接之处,不知不觉之间,漂到白帆与云水难于分解的境界,到头来连白帆都不知怎样把自己同云水区别开来。——看来,他们正是退避到那样遥远的地方去了。再不然,就是猝然消泯于春光之中,过去的四大,如今已变成眼睛看不见的灵氛,在这广大的天地之间,即使借助显微镜也难找到一点残留的痕迹吧。抑或化成了云雀,啼尽菜花的金色之后,飞进夕暮幽深、紫霭氤氲的境地了。也许变成了花虻,劳劳碌碌送走漫长的春天之后,吸尽凝结在花蕊里的甘露,躺在凋落的茶花下面,香甜地睡着了。总之,一切都很安静。 春风徒然吹过空寂的房舍,既不是对欢迎者的感谢,也不是对拒绝者的抱怨。它独来独往,这是公平的宇宙的意志。我的手掌支撑着下巴,我的心像我居住的房间一样空寂。春风没有受到招请,它毫无拘束地独自来去。 想起脚下的是地,便担心它会裂开;知道头顶上的是天,生怕闪电震破脑袋。与人无争,一分钟也无法自立。尘世如此相逼,人生不免当今之苦。住在有东西之分的乾坤,不得不通过利害之门。现实的恋人就是你的仇敌。眼见的财富,实为粪土;争得的名誉,犹如狡猾的黄蜂酿制的花蜜,看来甘甜,实在丢下针刺而去了。所谓欢乐,均来自对物的执着之念,因此包含着一切痛苦。然而诗人和画客,都能尽情咀嚼这个充满对立的世界的精华,彻底体会其中的雅趣。餐霞咽露,品紫评红,至死无悔。他们的欢乐不是来自对物的执着之念,而是与物同化一处。一旦化为物的时候,茫茫大地上再也找不到树立自我的余地。于是自由自在抛开泥团般的肉体,将无边熏风尽皆盛于破笠之中。我之所以一味想象此种世界,并非喜欢标新立异,借以恫吓市井铜臭小儿,仅仅为了陈述此中的福音,以招示有缘之终生。从实质上说,所谓诗境、画境,皆为人人具备之道。虽则阅尽春秋、白首呻吟之徒,当他回顾一生,顺次检点盛衰荣枯之经历的时候,也会从那老朽的躯体里发出一线微光,产生一种感兴,促使他忘情地拍手欢呼。倘若不能产生这样的感兴,那他就是没有生存价值的人。 然而,只即兴于一事,仅化为一物,尚不能称作诗人的感兴。有时化作一瓣花,有时化作一双蝶,有时像华兹华斯那样化作一团水仙,让惠风任意拨撩着自己的心胸,这是常有的事。有时我的心被不可捉摸的四围的风光所占有,而又不能明确意识到夺取我的心的是什么东西。有人说,这是接触天地之耿气;有人说,这是于灵台上听无弦之琴;还有人或许会这般形容:因为难知难解,故踟蹰于无限之城,彷徨于缥缈之路。无论如何说法,皆为各人的自由。我对着硬木桌而坐的茫然若失的心理状态正是如此。 我分明是没有思考任何事情,我也确实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我的意识的舞台上,没有带着显著的色彩而活动的东西,所以我不能说已经和任何事情同化于一处。然而,我活动着。既不是在世上动,也不是在世外动,只是不知不觉地动。既不是为花而动,也不是为鸟而动,也不是对人而动,只是觉得恍惚地动。 如果硬要我加以说明,我要说,我的心只是随春天一起活动;我要说,把所有的春色、春风、春物、春声打磨在一起,炼成仙丹,溶于蓬莱的灵液,用桃源的日光蒸发后所得的精气,不知不觉渗入我的毛孔,我的心于不知不觉中达到了饱和。普通的同化带有刺激,有刺激就有愉快。我的同化因为不知道是与何物同化,故毫无刺激。因为没有刺激,故有一种昏昏然不可言状之乐。此乃不同于那种随风起浪、轻薄骚然之趣。它可以同那深不可测、在大陆与大陆之间沆荡而动、烟波浩瀚的沧海相媲美,只是没有那样的活力罢了。然而幸福正在于此。伟大活力的发现,同时伴随着一个悬念:不知这活力何时会消耗殆尽。而寻常的状态中却没有这样的担心。我的心比寻常更淡,在眼下这种状态里,不仅没有巨大的活力行将消耗殆尽之忧,也摆脱了那种无可无不可的寻常的平凡心境。所谓淡,单单是难以捕捉之意,并不会有过分孱弱之虞。诗人所谓冲融和澹荡的语言,最确切地道出了此境之妙。(第59至61页) ……我把能看到火车的地方称作现实世界。在没有比火车更能代表二十世纪文明的了。把几百个人圈在一个箱子里,轰轰隆隆拉着走。它毫不讲情面,闷在箱子里的人们都必须以同样的速度前进,停在同一个车站,同样沐浴在蒸汽的恩泽里。人们说乘火车,我说是装进火车;人们说乘火车走,我说是用火车搬运。在没有比火车更加轻视个性的了。文明就是采取一切手段最大限度地发展个性,然后再采取一切手段最大限度地践踏个性。给予每个人几平方的地面,让你自由地在这块地方起卧,这就是现今的文明。同时将这几平方的地面围上铁栅栏,威吓你不准越出一步,这也是现今的文明。在几平方的地面希望擅自行动的人,也希望能在铁栅栏外边擅自行动,这是很自然的道理。可怜的文明国民们日日夜夜只能啃咬着铁栅而咆哮。文明给个人以自由,使之势如猛虎,而后又将你投入铁槛,以继续维持天下的和平。这和平不是真正的和平,就像动物园的老虎瞅着游客而随地躺卧的那种和平。铁槛的铁棒要是拔出一根——世界就不堪收拾。第二次法国革命也许就是在这种时候发生的。个人的革命现在已经在日夜进行。北欧的伟人易卜生曾就革命兴起的状态向吾人提出具体的例证。我每当看到火车猛烈地、不分彼此地把所有人像货物一样载着奔跑,再把封闭在客车里的个人同毫不顾忌人的个性的铁车加以比较,就觉得危险,危险。一不留意就要发生危险!现在的文明,时时处处都充满这样的危险。顶着黑暗贸然前进的火车便是这种危险的一个标本。(第137至138页) 大地秋光冷,群芳迟未开。 妾本花间露,此行不复来。 ——歌唱长良少女的歌词 春日静坐 青春二三月,愁随芳草长。 闲花落空庭,素琴横虚堂。 蟏蛸挂不动,篆烟绕竹梁。 独坐无只语,方寸认微光。 人间徒多事,此境孰可忘。 会得一日静,正知百年忙。 遐怀寄何处,缅邈白云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