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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

 老沈阅览 2019-01-27
            李延风

   我住在上海郊区一个小区里。这里园林道路都挺宽敞,只是太新。人和鱼一样,不能生活在太清的水里,有点泥沙的水可以隐身,还有虫子吃。于是我骑个电动车去找老旧事物,比如遗留下来的村庄瓦房什么的。老事物没找到,倒是看到了三四条河。它们宽十米到三十米,不算太大,虽然没有苏州河黄浦江有名,但完全有可能在这儿已经几千年了。我忽然意识到,我平时只顾看地面上的东西,原来到这些河也是老旧事物。

   另一个老旧事物是四季。季节虽然更抽象点,但它们可是真正的老旧,自古以来就如此。虽然现在气候变暖有点影响,但不伤大雅。顺着季节,我又看到了树木、花草、昆虫鱼鸟,还有日月风雨雷电。在崭新的生活环境里,人似乎也忘记了这些自古以来就存在的元素,我就用眼睛把它们收集起来。眼睛是个照相机,每天拍摄无数个瞬间,重叠起来,就成了生活。

   拍到最后,我发现这些元素不仅自己留存在我的照相机里,还把它们曾经相关的历史也带了过来。生活不仅仅是眼前的瞬间,还包括过去的瞬间。眼前的这些树木花草日月风霜,曾经被多少闲时太多的闺阁女子观察过?又曾经被多少人生苦短的漂泊文人观察过?

   最后我选了一些瞬间写了下来,但觉得这些文字像是做梦,更觉得自己不合时宜。做梦是从前的事。大家睡眠本来就不足,只喜欢在虚拟世界里看实在的东西,比如世界上正在发生的新闻,正在销售的东西。但我总觉得手机里的虚拟世界还不是梦。我又甚至觉得,现在的人其实没有真正睡着过。他们的睡眠只是另一种虚拟世界。

   只好这样说吧:梦还是要有的,万一有人睡着了呢?

   感谢那些还愿意读下面这些文字,跟我一起做梦的朋友。

   春——柳絮与鸡毛

   阳台上的栏杆把世界划成竖形长条,柳絮却横着飞。轻微的波浪形,一直向右,行云流水。雪花三个月前也在这儿飘,但雪花向下飞,有向下的重量。鸡毛向上飞,有向上的重量。柳絮横着飞,有向右的重量。

   世界是由一串黑白两色的方格组成,黑格子是夜晚,白格子是白天。柳絮在黑格子白格子里穿行,就是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院子里其实没有月亮,柳絮晚上不飞,在地上休息,像梨花一样发出月光。不仅萤火虫,一切东西都在白天吸了光,晚上发出来,没有谁照亮谁。柳絮白天飞,也不需要风,它们有向右的重力。一切东西都有自己的重力,向各个方向,不需要另一个力来推行。比如风,它是碰巧也在往右飞,跟柳絮结伴而行。

   我的目光跟着柳絮和风向右飞去。下面有无数围墙,墙里都有秋千架,坐着女孩,池台日暖烧春光,秋千女儿飞短墙。你知道为什么人喜欢在这个季节打秋千吗?是因为女孩可以看到墙外的男孩,也因为这是鸡毛和柳絮的季节。

   向上的重力是纵坐标,向右的重力是横坐标,这是鸡毛和柳絮画出的坐标系。在这个坐标系里,女孩,你只要在最高点放开手,就可以跟着风,柳絮和我的目光一起飞。我们先向右,左西右东,去陪伴柳絮。然后再向上,上北下南,去寻找鸡毛。

   夏——蝉

   世界上的东西真的会变。一本叫《礼记》的古书上说,孟春,鹰化为鸠。两三个月前还是冬天,树上没有叶子,各种鸟也没有,只有鹰在高空盘旋,眼光穿透枯树的树枝。春天树叶一长起来鹰就走了,斑鸠在竹林树林里飞。所以不要解释那么复杂,比方说鹰飞走了,斑鸠飞来了,只要说鹰化为鸠就行了,最简捷。刺架里的斑鸠,不知道春秋。

   夏天树叶最绿,那时候不仅鹰化为鸠,树也变成了鸟和蝉。阴阴夏木啭黄鹂,别以为是说黄鹂在夏天的树上鸣叫,是夏天的树木在用黄鹂的声音鸣叫。蝉也一样。

   树叶浓密的时候,蝉跟树上各种鸟一起叫,是一个乐队。每个乐队都有一种最高最响亮的乐器。京剧里是京胡,秦腔豫剧里是板胡,昆曲里是笛子,广东戏里是高胡。树上乐队的高音乐器就是蝉。而且蝉在中午最热,别的鸟都不吭声的时候叫得最响,一直叫到傍晚。但蝉的叫声不是噪音,中午蝉叫得最响的时候是人最瞌睡的时候。我在阳台上支了躺椅睡得最沉。

   蝉声一停,我就醒了。

   秋——柳林

   小区园林里有一带水,看起来像河,其实是静水,我把它叫微江湖。微江湖在东头拐了弯,钻进一片柳树林中,七八棵。柳林春天最早变绿,私塾先生带四小童过来游走,教小童诵诗一首:

   涌金门外柳垂金,三日不来成绿荫。

   折取一枝入城去,叫人知道已春深。

   于是一人折一根,第二天带到城里的学校去。

   秋天柳林最晚变黄。全部变黄的时候,掉在水上的叶子就像无数小船,漂一层。风一来,小船散开,显示出遮盖在下面的蓝水,蓝水下面的石头,和石头下面压着的白云。水边还有一个八角小亭。私塾先生带四个小童过来,心情畅快,就不坐在亭子里,而是在柳叶地上坐一圈。斜阳暖暖照下,每人脸上柳条斑斑。

   先生说:我先讲柳树和婉约诗词。柳树性柔,近水而生,有点女性化,于是古时闺阁婉约一派的诗人就说很多有柳树的句子。长安城里的女子送人也离不了柳树。走到灞河边,折一根,递过去,又握住手,再拥抱一下,掉些许眼泪,一个立着不动,一个渐行渐远,脑子里就有了一首:

   灞岸晴来送别频,相偎相倚不胜春。

   自家飞絮犹无定,争解垂丝绊路人。

   先生问懂了吗?童子说不懂。先生说不懂就好,以后会懂的。放学。

   冬——柳叶毯

   我一个冬天都盯着楼下那个池塘看。住在一楼,后面窗户看出去就是一片圆形的扁扁的水,反射着天上的蓝色。池塘对面有三棵柳树,上面最早有叶子,叶子顺着柳条摆,柳条顺着柳树摆,柳树顺着风摆。十二月的秋风也似剪刀,把二月春风剪出来的叶子又从柳条上剪掉,掉在水上。

   那些叶子一个挨一个在水面上排开,盖住了整个池塘的水面,一片辉煌,像地毯一样,两只体形很小的野鸭子在地毯上滑动。我明白了,冬天的水有点冷,水面是鸭子的床,得铺上一层毯子,柳叶毯。但是正月的时候,我走在塘边,发现柳叶毯沉到了水底,成了鱼的毯子。水面上结了一层冰,不见了鸭子。鸭子去哪儿了?它们吃什么?

   这个池塘从前叫堰塘,村人把水抽干,把鱼捕完。堰塘在烈日下晒得干裂,再放进水,第二年里面却又是大鱼小鱼。

   我到处找鸭子。附近所有的水都结了冰,冻得很结实。最后我放弃了寻找。

   五九六九,顺河看柳。等我忘记鸭子的时候,它们却又出现了,还在那个池塘的水面上,二月春风剪出来新的柳叶。于是我纳闷,那两只鸭子到底去哪儿了?

   原来当时毯子沉下去的时候,鸭子也跟着沉了下去,继续在毯子上滑行。那时的毯子不仅保暖,还有鱼吃。冰一消它们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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