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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liuhuirong 2019-01-28

導讀——自古以來,人們對秋天就情有獨鍾。郁達夫說“秋天,這北國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話,我願意把壽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換得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豐子恺說“我隻覺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分調和。非但沒有那種狂喜與焦灼,直常常被秋風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暫時失卻了自己的所在”……名家筆下的秋天,多姿多彩,或明澈、或濃郁、或成熟,不同的秋天,呈現了不同的人生境遇。今日,就讓我們跟随他們,去看看那魅力無限的秋天。

郁達夫:《故都的秋》

  秋天,無論在什麽地方的秋天,總是好的;可是啊,北國的秋,卻特别地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我的不遠千裏,要從杭州趕上青島,更要從青島趕上北平來的理由,也不過想飽嘗一嘗這“秋”,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當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氣來得潤,天的顔色顯得淡,并且又時常多雨而少風;一個人夾在蘇州上海杭州,或廈門香港廣州的市民中間,混混沌沌地過去,隻能感到一點點清涼,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與姿态,總看不飽,嘗不透,賞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種半開、半醉的狀态,在領略秋的過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北國之秋,已将近十餘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總要想起陶然亭的蘆花,釣魚台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鍾聲。在北平即使不出門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來住着,早晨起來,泡一碗濃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聽得到青天下馴鴿的飛聲。從槐樹葉底,朝東細數着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靜對着像喇叭似的牽牛花(朝榮)的藍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夠感覺到十分的秋意。說到了牽牛花,我以爲以藍色或白色者爲佳,紫黑色次之,淡紅色最下。最好,還要在牽牛花底,教長着幾根疏疏落落的尖細且長的秋草,使作陪襯。

  北國的槐樹,也是一種能便人聯想起秋來的點辍。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種落蕊,早晨起來,會鋪得滿地。腳踏上去,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隻能感出一點點極微細極柔軟的觸覺。掃街的在樹影下一陣掃後,灰土上留下來的一條條掃帚的絲紋,看起來既覺得細膩,又覺得清閑,潛意識下并且還覺得有點兒落寞,古人所說的梧桐一葉而天下知秋的遙想,大約也就在這些深沉的地方。

  秋蟬的衰弱的殘聲,更是北國的特産,因爲北平處處全長着樹,屋子又低,所以無論在什麽地方,都聽得見它們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聽得到的。這秋蟬的嘶叫,在北方可和蟋蟀耗子一樣,簡直像是家家戶戶都養在家裏的家蟲。

  還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樣。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來一陣涼風,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來了。一層雨過,雲漸漸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太陽又露出臉來了,着着很厚的青布單衣或夾襖的都市閑人,咬着煙管,在雨後的斜橋影裏,上橋頭樹底下去一立,遇見熟人,便會用了緩慢悠閑的聲調,微歎着互答着地說:

  “唉,天可真涼了-----”(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長。)

  “可不是嗎?一層秋雨一層涼了!”

  北方人念陣字,總老像是層字,平平仄仄起來,這念錯的歧韻,倒來得正好。

  北方的果樹,到秋天,也是一種奇景。第一是棗子樹,屋角,牆頭,茅房邊上,竈房門口,它都會一株株地長大起來。像橄榄又像鴿蛋似的這棗子顆兒,在小橢圓形的細葉中間,顯出淡綠微黃的顔色的時候,正是秋的全盛時期,等棗樹葉落,棗子紅完,西北風就要起來了,北方便是沙塵灰土的世界,隻有這棗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國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沒有的Golden Days。

  ……

  南國之秋,當然也是有它的特異的地方的,比如甘四橋的明月,錢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涼霧,荔枝灣的殘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濃,回味不永。比起北國的秋來,正像是黃河之與白幹,稀飯之與馍馍,鲈魚之與大蟹,黃犬之與駱駝。

  秋天,這北國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話,我願把壽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換得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

老舍:《濟南的秋天》

  濟南的秋天是詩境的。設若你的幻想中有個中古的老城,有睡着了的大城樓,有狹窄的古石路,有寬厚的石城牆,環城流着一道清溪,倒映着山影,岸上蹲着紅袍綠褲的小妞兒。你的幻想中要是這麽個境界,那便是個濟南。設若你幻想不出——許多人是不會幻想的——請到濟南來看看吧。

  請你在秋天來。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終年給你預備着的。可是,加上濟南的秋色,濟南由古樸的畫境轉入靜美的詩境中了。這個詩意秋光秋色是濟南獨有的。上帝把夏天的藝術賜給瑞士,把春天的賜給西湖,秋和冬的全賜給了濟南。秋和冬是不好分開的,秋睡熟了一點便是冬,上帝不願意把它忽然喚醒,所以作個整人情,連秋帶冬全給了濟南。

  詩的境界中必須有山有水。那麽,請看濟南吧。那顔色不同,方向不同,高矮不同的山,在秋色中便越發的不同了。以顔色說吧,山腰中的松樹是青黑的,加上秋陽的斜射,那片青黑便多出些比灰色深,比黑色淺的顔色,把旁邊的黃草蓋成一層灰中透黃的陰影。山腳是鑲着各色條子的,一層層的,有的黃,有的灰,有的綠,有的似乎是藕荷色兒。

  山頂上的色兒也随着太陽的轉移而不同。山頂的顔色不同還不重要,山腰中的顔色不同才真叫人想作幾句詩。山腰中的顔色是永遠在那兒變動,特别是在秋天,那陽光能夠忽然清涼一會兒,忽然又溫暖一會兒,這個變動并不激烈,可是山上的顔色覺得出這個變化,而立刻随着變換。忽然黃色更真了些,忽然又暗了些,忽然像有層看不見的薄霧在那兒流動,忽然像有股細風替"自然"調和着彩色,輕輕的抹上層各色俱全而全是淡美的色道兒。

  有這樣的山,再配上那藍的天,晴暖的陽光;藍得像要由藍變綠了,可又沒完全綠了;晴暖得要發燥了,可是有點涼風,正像詩一樣的溫柔;這便是濟南的秋。況且因爲顔色的不同,那山的高低也更顯然了。高的更高了些,低的更低了些,山的棱角曲線在晴空中更真了,更分明了,更瘦硬了。看山頂上那個塔!

  再看水。以量說,以質說,以形式說,哪兒的水能比濟南?有泉——到處是泉——有河,有湖,這是由形式上分。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那麽清,全是那麽甜,哎呀,濟南是"自然"的情人吧?

  大明湖夏日的蓮花,城河的綠柳,自然是美好的了。可是看水,是要看秋水的。濟南有秋山,又有秋水,這個秋才算個秋,因爲秋神是在濟南住家的。先不用說别的,隻說水中的綠藻吧。那份兒綠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綠色,恐怕沒有别的東西能比拟的。這種鮮綠色借着水的清澄顯露出來,好像美人借着鏡子鑒賞自己的美。是的,這些綠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呢,不是爲誰看的。它們知道它們那點綠的心事,它們終年在那兒吻着水波,做着綠色的香夢。淘氣的鴨子,用黃金的腳掌碰它們一兩下。浣女的影兒,吻它們的綠葉一兩下。隻有這個,是它們的香甜的煩惱。羨慕死詩人呀!

  在秋天,水和藍天一樣的清涼。天上微微有些白雲,水上微微有些波皺。天水之間,全是清明,溫暖的空氣,帶着一點桂花的香味。山影兒也更真了。秋山秋水虛幻地吻着。山不動,水微響。那中古的老城,帶着這片秋色秋聲,是濟南,是詩。

豐子恺:《秋》

  我的年歲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兩年了。不解達觀的我,從這兩個字上受到了不少的暗示與影響。雖然明明覺得自己的體格與精力比二十九歲時全然沒有什麽差異,但“三十”這一個觀念籠在頭上,猶之張了一頂陽傘,使我的全身蒙了一個暗淡色的陰影,又仿佛在日曆上撕過了立秋的一頁以後,雖然太陽的炎威依然沒有減卻,寒暑表上的熱度依然沒有降低,然而隻當得餘威與殘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驅,大地的節候已從今移交于秋了。

  實際,我兩年來的心情與秋最容易調和而融合……

  自從我的年齡告了立秋以後,兩年來的心境完全轉了一個方向,也變成秋天了。然而情形與前不同:并不是在秋日感到像昔日的狂喜與焦灼。我隻覺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分調和。非但沒有那種狂喜與焦灼,直常常被秋風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暫時失卻了自己的所在……

  實際,迎送了三十幾次的春來春去的人,對于花事早已看得厭倦,感覺已經麻木,熱情已經冷卻,決不會再像初見世面的青年少女地爲花的幻姿所誘惑而贊之,歎之,憐之,惜之了。況且天地萬物,沒有一件逃得出榮枯,盛衰,生滅,有無之理。過去的曆史昭然地證着這一點,無須我們再說。古來無數的詩人千遍一律地爲傷春惜花費詞,這種效颦也覺得可厭。假如要我對于世間的生榮死滅費一點詞,我覺得生榮不足道,而甯願歡喜贊歎一切的死滅。對于死者的貪婪,愚昧,與怯弱,後者的态度何等謙遜,悟達,而偉大!我對于春與秋的舍取,也是爲了這一點。

  夏目漱石三十歲的時候,曾經這樣說:“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處必有暗;至于三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處暗亦多,歡濃之時愁亦重。”我現在對于這話也深抱同感;有時又覺得三十的特征不止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對于死的體感。

  青年們戀愛不遂的時候慣說生生死死,然而這不過是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體感。猶之在飲冰揮扇的夏日,不能體感到圍爐擁衾的冬夜的滋味。就是我們閱曆了三十幾度寒暑的人,在前幾天的炎陽之下也無論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圍爐,擁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隻是一種空虛的知識,不過曉得将來須有這些事而已,但是不能體感它們的滋味。須得入了秋天,炎陽逞盡了威勢而漸漸退卻,汗水浸胖了的肌膚漸漸收縮,身穿單衣似乎要打寒噤,而手觸法郎絨覺得快适的時候,于是圍爐、擁衾,浴日等知識方能漸漸融入體驗界中而化爲體感。

  我的年齡告了立秋以後,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狀态便是這對于“死”的體感。以前我的思慮真疏淺!以爲春可以常在人間,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沒有想到死。又以爲人生的意義隻在于生,我的一生最有意義,似乎我是不會死的。直到現在,仗了秋的慈光的鑒照,死的靈氣鍾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歡,是天地間反覆過億萬次的老調,又何足珍惜?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與脫出而已。猶之罹了瘋狂的,病中的颠倒迷離何足計較?但求其去病而已。

  我正要擱筆,忽然西窗外黑雲彌漫,天際閃出一道電光,發出隐隐的雷聲,驟然灑下一陣夾着冰雹的秋雨。啊!原來立秋過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曾老練,不免還有這種不調和的現象,可怕哉!

林語堂:《秋天的況味》

  向來詩文上秋的含義,并不是這樣的,使人聯想的是肅殺,是凄涼,是秋扇,是紅葉,是荒林,是萋草。然而秋确有另一意味,沒有春天的陽氣勃勃,也沒有夏天的炎烈迫人、也不像冬天之全入于枯槁凋零。我所愛的是秋林古氣磅礴氣象。有人以老氣橫秋罵人,可見是不懂得秋林古色之滋味。在四時中,我于秋是有偏愛的,所以不妨說說。

  秋是代表成熟,對于春天之明媚嬌豔,夏日之茂密濃深,都是過來人,不足爲奇了,所以其色淡,葉多黃,有古色蒼茏之概,不單以蔥翠争榮了。這是我所謂秋天的意味。大概我所愛的不是晚秋,是初秋,那時暄氣初消,月正圓,蟹正肥,桂花皎潔,也未陷入凜冽蕭瑟氣态,這是最值得賞樂的。那時的溫和,如我煙上的紅灰,隻是一股熏熱的溫香罷了。或如文人已排脫下筆驚人的格調,而漸趨純熟練達,宏毅堅實,其文讀來有深長意味。

  這就是莊子所謂“正得秋而萬寶成"結實的意義。在人生上最享樂的就是這一類的事。比如酒以醇以老爲佳。煙也有和烈之辨。雪茄之佳者,遠勝于香煙,因其味較和。倘是燒得得法,慢慢的吸完一支,看那紅光炙發,有無窮的意味。

  大概凡是古老,純熟,熏黃,熟煉的事物,都使我得到同樣的愉快。如一隻熏黑的陶鍋在烘爐上用慢火炖豬肉時所發出的鍋中徐吟的聲調,是使我感到同觀人燒大煙一樣的興趣。或如一本用過二十年而尚未破爛的字典,或是一張用了半世的書桌,或如看見街上一塊熏黑了老氣橫秋的招牌,或是看見書法大家蒼勁雄深的筆迹,都令人有相同的快樂。

  人生世上如歲月之有四時,必須要經過這純熟時期,如女人發育健全遭遇安順的,亦必有一時徐娘半老的風韻,爲二八佳人所絕不可及者。使我最佩服的是鄧肯的佳句:“世人隻會吟詠春天與戀愛,真無道理。須知秋天的景色,更華麗,更恢奇,而秋天的快樂有萬倍的雄壯,驚奇,都麗。我真可憐那些婦女識見偏狹,使她們錯過愛之秋天的宏大的贈賜。”若鄧肯者,可謂識趣之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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