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6月2日,王国维从清华大学西院出发,到国学研究院公事房,后由车夫拉到颐和园,在鱼藻轩投昆明湖。 鱼藻轩在昆明湖以北、万寿山南岸,颐和园长廊西侧秋水亭、清遥亭两座亭子之间,有南北向廊与长廊垂直相交。 这是中国文化史上有震撼力事件,各种记载很多。分析王国维投湖原因的文章很多,很多以“之谜”作为噱头,实际上可能只有王国维自己心底最清楚。至少有一点:不能拿今天人的思维来看王国维。尽管如此,每次来此,从没有听见有导游提到王国维。 严冬雾霾天双休日一早来鱼藻轩,平常熙熙攘攘的旅游要道现在空无一人。游船停了,鱼藻轩多了一份安静。 看阳光透过雾霾和长廊柱子无力地落下,看远处模糊的山、桥,想起90年前王国维在这里吸烟的样子。 想起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想起2月16日《登方泽坛图》、2月21日《游未名湖图》、3月5日《散步荷塘图》、4月7日《想象夕月坛图》、8月3日《读法源寺石钵图》、9月2日《访正觉寺图》、12月15日《过长春园澹怀堂图》、《过长春园含经堂图》。发《观鱼藻轩王国维投湖图》。 独处一地,四顾茫然,常有感触。只是每次、每处各不相同。 远看鱼藻轩 从北边看鱼藻轩和昆明湖,走进鱼藻轩 鱼藻轩 从鱼藻轩看昆明湖 颐和园长廊秋水亭 颐和园长廊清遥亭
关于90年前的6月2日,各种介绍文章有很多。一些细节处还有所不同。为避免重复或重要遗漏,基本事实简要整理记载如下: 1927年6月1日 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第二班毕业。中午,王国维到工字厅参加了师生叙别会。毕业宴席设四桌。宴会上,王国维为门生谢国桢及其朋友著青在扇面上各题诗一首,后又为同学们侃侃而谈蒙古杂事。自从1925年接受清华教职以后,王国维改攻西北地理和元史,两年来著作颇丰。平时十分缄默的王国维,此时似乎兴致非凡,学生们很受感染,觉得老师正当盛年,学养深厚,治学兴趣如此之高,日后如能继续受教,定当收益良多。席间有个别学生有感时局动乱而发叹息,但并没有影响到整个聚会的氛围。 离开工字厅后,王国维随陈寅恪一同散步回家,并顺路到陈寅恪家中进行畅谈。 此时,姚名达与第二届学生朱右白、冯国瑞三人游朗润园,归来时路过清华园西院。朱右白忽然问道:“静安先生家住哪里?我还没去过。”姚名达说:“在西院18号(注:王国维故居为当时门牌号16、18号,现在门牌号为42、43号),走,领你去。”于是,三人来到王宅。但此时王国维却不在。问侍者,答复说:“也许在南院陈先生家。”遂打电话到陈寅恪家中,他果然在那里,并说马上就回来。回到家,王国维同三个学生谈得很是高兴。天近黄昏,见王家已备好晚餐,三人才起身告辞。王国维也如平常一样,将弟子们送至庭中。(姚名达《哀余断忆》) 当晚,学生刘节与谢国桢去了王国维家里,问疑阴阳五行的起源,并讨论日本人研究天干地支的得失问题。其后,说起眼下的时局,王国维神色黯然,说到冯玉祥即将入京,张作霖想率兵总退却以保卫山海关以东地区的时候,王国维说:“北京日内有大变。”送走了谢国桢等同学后,王国维应邀为他们题写了扇面,内容是唐末韩致尧的七言律诗,一为《即目》,也称《即日》,另一首的题目是《登南神光寺塔院》。题完这两首诗,王国维又为谢国桢一位名叫著青的年轻友人题了两首诗。 1927年6月2日 天色微亮,王国维照常起床,潘氏夫人服侍他洗漱之后,和当时在家的三子贞明、女儿东明共进早餐。第二天早晨起床时,据那时已经15岁的王国维女儿王东明回忆,“六月二日晨起,先母照常为他梳理发辫,并进早餐,无丝毫异样。” 餐毕,王国维去书房整理了一下书,然后独自出门,往研究院公事房去了。 清华大学西院18号(现在门牌号43号) 王国维卧室,由此出发去颐和园 清华大学西院16号(现在门牌号42号) 王国维书房 参见《北京瞬间(518):清华王国维故居》 8时许,王国维到公事房,猛然想起已经批改完的学生成绩本没带,就让院里的听差去家里拿。然后,与研究院办公处同事侯厚培商谈下学期招生的事情。谈完之后王国维向侯借两元钱,侯身上没有零钱,随手给了他一张5元的钞票。 王国维走出校门,叫了一辆由清华大学组织编号为35的人力车,径直往颐和园而去。 10时左右,到达颐和园。王国维买票入园,并给了车夫5角钱,让他在园外等候。 10时到11时这一段是王国维独处的时间,记载大同小异,但相对其它时间段来都缺乏可靠性: 王国维径直走向佛香阁排云殿下的昆明湖。漫步走过长廊,王国维在石舫前兀自独坐沉思,约半个小时后进入了鱼藻轩。这时,他点燃一支纸烟,慢慢地抽完后掐灭了烟头,便从鱼藻轩的石阶上猛然纵身跃入湖中。此时,距鱼藻轩十几米处,正好有一个清道夫见有人跳水,便即刻奔来跳入水中救其上岸。虽然整个过程不过两分钟的时间,王国维不仅没有呛水,就连背后的衣服也未浸湿,但是由于湖水较浅,而王国维死志坚决,且入水时用力将头首先栽下,所以口鼻中都被淤泥堵塞,以致窒息而死,其时在上午11时左右。王国维的学生刘节记载园丁的说法:“先生约上午十点钟左右进园,初在石舫前兀坐久之,复步入鱼藻轩,吸纸烟。旋即闻投湖声,及得救,其间不及二分钟,而气已厌,死时里衣尤未湿也。” 下午3点钟,35号车夫仍在园外等候,看门人觉得奇怪,问他为何一直待在这里,车夫说在等进园的一个老人。看门人问了车夫所等老人的体貌特征后告诉他,这个人已经投湖自杀了,并带他进园内确认。车夫看到王国维遗体后急忙赶往清华大学报信,路上正碰到骑自行车来寻找父亲的王贞明。 王国维蹈湖自尽的消息,当晚7时传到清华大学。8时许由校长曹元祥、教务长梅贻琦带队,20余名教职员和学生分乘两辆汽车赶赴颐和园。当时,由于北京的政治气氛较为紧张,负责颐和园戒严的守兵不许师生进入,经过反复交涉后才容许校长和教务长等少数几人入内。由于尸体未经检验,学校当夜不能将王国维的遗体运回,于是众人回到清华大学后便组成了治丧委员会,商定第二天办理丧事。 王国维逝世当天,其外甥、清华研究院助教赵万里给在天津的罗振玉拍了电报:“师于今晨在颐和园自沉,乞代奏。”罗振玉与王国维是30多年的好友,而且是儿女亲家(王之长子潜明娶罗之第三女),听闻噩耗甚为悲痛,准备亲来北京清华园吊唁,家人恐怕他来后时局有变故,极力阻拦。无奈,罗振玉只好派其子赴京奔丧。电文中所谓“代奏”,是请罗向驻驾天津的溥仪报告死讯。曾经的清帝溥仪15年前已经退位,13年前,被冯玉祥逼出故宫,12年前由日本便衣警察护送到天津日租界。罗振玉曾担任清廷学部参事,王国维曾任“南书房行走”一职,虽然时过境迁已久,但二人一直与溥仪保持君臣之义。6月7日,罗振玉据情上奏溥仪,并代递了一封遗折,这封遗折在当时掀起了轩然大波,人们对王国维的死因众说纷纭。其实这封遗折是罗振玉感念他与王国维的友谊,对于两人失和之事甚感愧疚,为了弥补自己的歉意,不惜冒着欺君的罪名为他谋求谥法,因此让他的第四个儿子模仿王国维的笔迹作了个“遗折”。溥仪看过“遗折”后大受感动,发出一道上谕,说王国维“孤忠耿耿,深恻朕怀”,于是特“著加恩予谥忠悫”。派贝子溥伒当天前往祭奠,赏给陀罗经被和两千银圆治丧。三个月前,康有为猝死青岛,门生们曾向溥仪申请谥号“仁忠”,但遭拒绝。可见溥仪对王国维的“殉清”相当看重。 1927年6月3日 一早,发讣告。 下午1点多,清华大学的学生先赶到颐和园,由园丁带到鱼藻轩。王国维的遗体自打捞起来后就停放在了这里,上面盖了一方芦席,四个边角以四块砖镇着。园丁把芦席刚一揭开,学生们就不由得失声痛哭,眼前的王先生已经断气二十多个小时,面目紫肿,四肢蜷曲,匍匐地上,惨不忍睹。学生们想起先生前日风采,又瞻其眼前遗容,不由悲从中来,恸声不止。 不久,家属和学校办事人员陆续赶到,验尸官却迟迟没到。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阴云密布,雷声大作,但没有雨。 下午4点多,法官带着验尸官姗姗而至,简单查问后,开始检验。王国维当天穿着一贯的马褂、长袍、汗巾和布鞋,从他衣袋中寻出了4块多钱和一封遗书,遗书的纸已湿透,字迹仍完好。信封上写着:“送西院18号王贞明先生收。”遗书上写着: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敛,即行藁葬于清华园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寅恪)、吴(宓)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必不至饿死。五月初二日,父字。 “五月初二日”是阴历,即公历的6月1日。遗书是自尽前一天,即国学研究院师生叙别会召开的那一天写好的。 王国维给儿子书信手迹(非遗书) 验尸后,清华大学的杂工即将遗体移到颐和园西北角门外以前内庭太监住的三间小屋里入殓。当晚9时将棺柩运到清华园南面的刚秉寺。当时参加送殡者,除王国维的亲属和部分学生外,还有梅贻琦、吴宓、陈寅恪、梁漱溟、陈达和北京大学的马衡、燕京大学的容庚等。 1927年6月16日 王国维的家人遵照他的遗命,于阴历五月十七日(公历6月16日)申刻卜吉营葬将灵柩下葬。当天下雨,道路非常泥泞。由于正值暑假期间,研究院很多学生都放假回家了,送葬的只有包括校长在内的几十人。墓地选在了清华园往东二里的七间房,在田间高处的麦垄中,深约六七尺,宽三四尺、长约丈余,以西门汀筑成。棺木放在中间,上面放了一块石板,用泥土堆起来,葬礼完全是按照北方的习俗办的。坟是由清华的泥水匠做的,上面立了一个碑,上书宣统皇帝的谥号“王忠悫公”,坟地四面都种上了树。 罗振玉又在天津设“忠悫公”灵位公祭,随后赴京,参与处理后事,并送上一份在亲友中间数额最高的葬礼银1000元。事后,罗振玉主持了王国维遗著的校理和编辑出版工作,一年内,将其已刊和未刊的著作分编四集,以《海宁王忠悫公遗书》为书名出版。 1929年6月3日 1929年6月3日,王国维逝世二周年忌日,清华大学立《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碑文由陈寅恪撰写,林志钧书丹,马衡篆额,梁思成设计。前书“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碑后上书篆体大字“海宁王先生之碑铭”,铭文楷体曰: 海宁王先生自沉后二年,清华研究院同人咸怀思不能自已。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佥曰:宜铭之贞珉,以昭示于无竟。因以刻石之辞命寅恪,数辞不获已,谨举先生之志事以普告天下后世。其词曰: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义宁陈寅恪撰文,闽县林志钧书丹,鄞县马衡篆额 新会梁思成拟式,武进刘南策建工,北平李桂藻刻石 中华民国十八年六月三日二周年忌日,国立清华大学研究院师生敬立 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清华大学 参见《北京瞬间(336):王国维纪念碑和新林院8号》 陈寅恪吊唁王国维挽联,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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