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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中的爱恨情仇,他都写透了

 冲霄3e8ixadnpn 2019-02-01

本文是我在“一周一书”领读内容的部分摘选

《安娜·卡列尼娜》 是今年分享的第4本书



 1 



《安娜·卡列尼娜》(以下简称《安娜》)是文学王国里的“宠儿”,几乎所有的作家都热爱它,赞美它。在“文人相轻”的国度里,《安娜》却得到了鉴赏力一流的创作者们的共同认可。

 

连安娜本人,一个虚构的人物,也收获了作家们的青睐。正如托尔斯泰用尽一切美好的形容词来描写她:优雅、端庄、沉静、高贵、真挚、温柔、灵活、智慧、善良、单纯、动人、惹人怜爱……作家们也爱她,与书中她被社会舆论所唾弃的境遇完全相反。

 

《安娜》很长,有60几万字,我在读的时候,时常会被两种心情所拉扯:一种是被其中真实细腻的人物心理所吸引、迫不及待地想要读下去,另一种是对某些过于冗长的描写感到厌倦,想要弃书不读。

 

纳博科夫也说:“书中所讨论的农业问题,对外国读者来说极其单调乏味,从艺术的角度分析,托尔斯泰不惜笔墨谈论这些问题无疑是一个错误,尤其是这些问题迟早都会过时,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的农业不会像安娜或吉蒂的情感和行为动机那样带着永恒的震颤感。”

 

不仅是农业问题,书中的很多描写,都和主线没有什么关系,是托尔斯泰忍不住通过书中人物在大段地发表他自己对战争、改革、教育、民族、宗教的各种想法。

 

但这些不会掩盖《安娜》的光芒。村上春树说:“写小说,就是沉潜到他人的潜意识中。这种功力不是谁都有,但我是一个小说家,这就是我的工作。”我在读《安娜》时,就很惊叹于托尔斯泰“潜入他人潜意识”的功力。

 

《安娜》是一部十分出色的心理小说,它对人物心理层次的洞见与呈现,让我想起莫奈在画作中对颜色与光影的真实还原,那样微妙、复杂,简直是纤毫毕现。

 

莫奈的花园


一个粗人到莫奈的园子里,也许只看到了天亮、天黑、红花、绿叶的区别,而莫奈看到了数十种甚至数百种色彩在光影中的变幻、摇曳与舞蹈。类似的,托尔斯泰也用他的文字,刻画了人物心灵细致入微的光影及色韵变化,哪怕是人物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哪怕是如蝴蝶扇翅般轻忽的、转瞬即逝的变化,也被他捕捉到了。

 

而且不管是书中的谁,无论是一个九岁的男孩也好,一个落魄的画家也好,还是一个即将分娩的孕妇也好,托尔斯泰都可以魔法般地钻进他们的潜意识里,从容流畅,并无身份之间的阻碍。

 

这实在是大艺术家让人惊叹的地方。

 

纳博科夫说:“意识流,或称内心独白,是由俄国作家托尔斯泰发明的一种表达方式,早在乔伊斯之前。人物大脑的自然活动,时而一阵个人情绪和回忆,时而潜入地下,时而如深隐的泉水从地下喷薄而出,映照着外部世界中琳琅满目的事物。”



 2 


有一些文学小说是很难改编成影视的。文字所独有的密度与深邃,并不能完全转化为影像与声音(影视调动的感官主要是视觉与听觉)。

 

文字有一种特别的魔力。文字可以引领思绪穿梭肉眼不可见的时空,文字可以让想象发生,文字可以让那无限模糊又无限明确的“形象”与人的心神汇集,形成一种视觉和听觉无法企及的全新体验;带着这样的全新体验,一个人对自己和周遭从此有了不一样的“眼光”(并非“感官的眼光”)。

 


《安娜》被拍成过许多部电影,历来的女神级演员(葛丽泰·嘉宝、费雯·丽、苏菲·玛索……)也演过安娜,但和原著对比,就会发现这其中的转化,丧失了巨大的信息和生命力。


将小说改编成影视,《安娜》就只剩下了一个俗不可耐的偷情故事,屏幕只能最大程度地还原人物的所作所为,可《安娜》最饱满的地方,恰是那些“喷薄而出、映照着外部世界中琳琅满目的事物”的内心意识流。

 

“人”并不是由他全部的行为和动作所构成的。德国哲学作家Precht说:

 

“‘人’远超其所有行为的总和。倘若有一位外星人行为学专家用望远镜观察人类,一定会觉得人的行为无聊至极:睡觉、穿衣、吃饭、走路、坐下、说话、脱衣、偶尔交配,然后再睡觉、穿衣……让人之所以为人的,是看不见的目的、动机、愿望、企图、渴望、冲突、敷衍、前后不一、犹豫不决、痛苦,等等。 ”

 

固然,好的导演会巧妙地通过画面来表现“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但比起托尔斯泰如浩瀚大海、波光诡谲的文字描述,影视语言终究是苍白的。

 

看完《安娜》,把书合上时,我最大的一个感受是:我好像前所未有地接近“人性”的真面目,托尔斯泰把人的矛盾与复杂,刻画到了让人心生畏惧的地步。十分有观察力和勇气的天才,才可以做到如此的探究与还原。

 

那些“看不见的目的、动机、愿望、企图、渴望、冲突、敷衍、前后不一、犹豫不决、痛苦……”,才是《安娜》的主体,是大海本身;《安娜》的故事情节,是那海浪翻滚时外显出来的形态和走向。


 

 3 

 

《安娜》的主要场景都是发生在家庭里。托尔斯泰本人是一个特别注重家庭价值的作家,他和妻子生养了一大堆孩子(生了十三个,养大了八个)。在《安娜》里,托尔斯泰关于家庭的描写,可谓事无巨细,什么都能写,连产妇给新生儿喂奶的情节,也写得真切生动;书中出现的孩子,就和每家的孩子一样自然,托尔斯泰也在书中表达了不少关于育儿的看法。

 

《安娜》的第一句话,大家耳熟能详:“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这句话也奠定了整部书的主题:围绕“家庭”所展开的爱恨情仇。《安娜》主要写了三段婚姻和一段婚外情。尽管书中也有一些对当时社会风貌及变动的描写,但是时间淘汰了它们的价值,婚姻与爱情中的重重矛盾却是读者常读常新的经典部分。

 

无论朝代如何更迭,政治如何动荡,男人和女人总是踩着千年来的节奏:渴望爱、试探爱、走入爱、摧毁爱、挟持爱、修补爱、诅咒爱……

 

这些男女,遵从着内心的渴望和世俗的期待(这两者,有时是统一的,有时是相悖的),步入婚姻,组建家庭,或又离开婚姻,或又觊觎婚姻之外……

 

而一代又一代婴儿和孩童,出生和成长在这样盘根错节的情感纠葛中,并与上一代产生新的缠绕与纠葛,无止无尽。

 

家庭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人心战场;偶尔,它也会成为子宫般的宁静港湾——就是这样十分突出的矛盾性,人对其既抗拒又向往,成为了文学中永恒的命题。

 

托尔斯泰的家庭,也是后人津津乐道的话题。托尔斯泰和妻子是终生伴侣,他们相互扶持、生儿育女、共同经营他们的庄园和老托的写作事业,看起来是牢不可破和让人羡慕的家庭;可是,托尔斯泰和妻子却始终有无法调和的冲突,老托在家庭中常常感到苦闷和压抑,妻子也常常感到委屈和愤懑。托尔斯泰在晚年十分痛苦,多次离家出走,似乎要尽力摆脱家庭这个“牢笼”。他在八十二岁的高龄,与妻子争吵,最后一次离家出走,死于途中一个小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临终前还表明绝不想见妻子一面。



托尔斯泰的思想是充满矛盾的(这也使得他能敏锐捕捉到他人内心的矛盾之处),他有着躁动不安的灵魂,是性情中人,同时又有着极其敏感的良心,一生都在情与理之间挣扎。年轻时,他身体里有个“浪荡子”,渴望城市中的声色犬马;中年后,他体内有个保守的禁欲主义的声音,引领他享受宁静的乡间小道;到了暮年,他对真理和信仰的追求,大于他对于文学艺术和世俗生活的追求。他一生的内心斗争,从未停歇过,愈演愈烈。

 

 4 


在《安娜》这本书中,也可以看到托尔斯泰天生的道德感与艺术感之间的张力。安娜作为一个婚外偷情的女人,始终被周遭的舆论和她内心的罪恶感所钳制,但托尔斯泰又不知不觉赋予了安娜最动人的气质和灵魂,书中的许多人都被安娜的真挚所打动:一个“出轨”的人却最为“真挚”,这是一种奇妙的反差。

 

托尔斯泰自己可能也没想到,他在写作的过程中,会渐渐爱上这么一个并不符合他家庭价值观的角色,他让安娜成为世界文学史上最有魅力的女人之一,但是,他强大的道德感(或者是说他感受到的那种社会运转的粗暴的力量),还是让安娜无法挣脱她的困境,在窒息中疯狂,最终走向自杀的毁灭。

 

毛姆就不太喜欢托尔斯泰的强烈道德感,他说:“为了使读者确信罪恶的代价即是死亡,他生硬地为安娜安上了一个悲惨的结局,以至于我无法从阅读中感到愉悦。”

 

与安娜和伏伦斯基的婚外情作为对比线的,是书中的另一对情侣,列文和吉蒂,他们后来结为夫妻。列文和吉蒂正是托尔斯泰所推崇的那种理想化的爱情与婚姻:不是纯粹的激情吸引,而是“在责任、温情、真诚、天伦之乐的纯洁气氛中,世俗的情欲到达了平衡与和谐的境界”。

 

可是,尽管读者和托尔斯泰一样,看出了书中所隐藏的道德教诲,安娜的艺术魅力却还是大于列文这个作为对比项的人物,甚至这部小说也是以安娜来命名。

 

“安娜”凝结了托尔斯泰的艺术直觉,“列文”承载了托尔斯泰的真理追问,“列文”是托尔斯泰笔下自传性最强的一个人物。

 

文学鉴赏家纳博科夫遗憾地说,托尔斯泰并不看重他所拥有的艺术天赋,却过于重视对真理的发现。

 

“他(指托尔斯泰)后来认为艺术是邪恶的,因为艺术基于想象、欺骗、虚幻、伪造的基础之上,于是他毫不留情地放弃了作为艺术巨人的自己,转而去做一个一心向善却也乏味、狭隘的哲学家。当他达到艺术创作臻于完美的最高峰、完成了《安娜》时,却突然决定放弃写作,仅仅去写一些关于伦理道德的小品文。令人欣慰的是,他没能永久遏制住他那强烈的创作欲,于是写下了一些一流的短篇小说,其中包括短篇小说中之最伟大者《伊凡·伊里奇之死》。”

 

 5 


普通读者看了《安娜》之后,很难不对安娜做道德点评,或是对她的处境给出建议,或是将其作为一个警示寓言:向社会习俗挑战,背弃婚姻,是没有好下场的。

 

可是,作为理想楷模的列文的婚姻生活,却远不及安娜给人带来的震撼和深思。人是这么奇怪,会为一些“明知不可为”的诱惑而献身,尽管想避开这样的危险深渊,却还是忍不住向深渊口探看。

 

小说中作为贤妻良母的陶丽,对孩子和婚姻抱有无限的忠诚,托尔斯泰也如此刻画了她的心态:“陶丽不仅谅解,而且甚至赞成安娜的所作所为。一个厌倦了那种单调的道德生活、具有无可指摘的美德的女人,从远处不仅宽恕了这种犯法的爱情,甚至还羡慕得不得了。”

 

人们对禁忌的强调和严苛,正好显示了人们对禁忌的渴望。英国作家斯威夫特说过一句话:“在沙漠中不会有这样的标识:不许吃石头。”这句格言,说出了一个简单的人类真相:我们从来不会禁止别人本来就不打算做的事情。

 

安娜几乎是无辜和不幸的,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亲手破坏自己的生活,尤其是她那么爱她的儿子。她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推动(于她而言,这股神秘的力量,就是托尔斯泰的那支笔),遇到了伏伦斯基,自此,“她对伏伦斯基的爱情,如同耀眼的白光,她原来的生活在这强光的照射下就如死亡星球上的死亡风景”,她再也不可能返回以前的生活,而是被卷入了一种“在劫难逃”的命运。在她原本平静的婚姻里,燃起了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情火焰之后,她的余生就不可能安宁了,纵使她痛苦万分,她也无法使自己逃离这种局面。

 

她最终的结局:卧轨自杀,是在恍惚中的行为,在最后关头,她也没有彻底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托尔斯泰写安娜跳下铁轨,“就在那一刹那,她对自己的行动大吃一惊。‘我这是在哪里?我这是在做什么?为了什么呀?’她想站起来,闪开身子,可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庞然大物撞到她的脑袋上,从她背上轧过……”

 

然而这个“死亡”的结局也并不突兀。

 

“死亡”作为《安娜》全书中的一个幽灵,在书中来来去去,几乎是熟门熟路了。

 

安娜和伏伦斯基第一次在车站偶遇,一个铁道工人就被轧死了,这是全书的第一个“死亡”,带着某种愕然而诡异的气息,成为了一个象征和预言。后来伏伦斯基为了安娜而举枪自杀,但没死成。安娜在困境中挣扎时,也多次想到死亡,她无法解开她生活中的“死结”,不自觉想到:“死了,一切就了结了。”在安娜生下伏伦斯基的孩子时,差点因为难产而死亡,那时候,所有的人都以为她要死了,但她并没有在那时死去。

 

另一个主角列文作为一个有热情打理农庄事务的贵族,却也常常陷入“虚无”的迷雾中,他在神学和哲学中寻找不到“意义”的答案,自杀的念头多次出现。在病床前,列文看着死亡一天一天腐蚀掉哥哥的肉体,感到强烈的恐惧和惶惑。列文的妻子吉蒂在生孩子时,可怕的惨叫,也让列文想到死亡,对刚出生的儿子,他最初只感到陌生和嫌恶。

 

……

 

死亡,代表一种毁灭性的力量,从来没有离开过书中的主要人物。

 

托尔斯泰似乎是透过《安娜》写下他的矛盾思绪:

 

人,作为一种存在和创造的实体,既与“毁灭”抗拒,却又被“毁灭”所吸引。

 

而更进一步的“矛盾”则是(这也是托尔斯泰的“化身”列文在全书中的最后领悟):

 

人,即使始终与“毁灭”如影随行,也得这么存在着和创造着。否则,别无他处可逃。

 


  6 


作家的那支笔,并不完全属于作家。

 

荣格谈文学创作的深层心理机制:

 

“艺术家不是一个拥有自由意志、追求个人目的的人,而是一个让艺术通过他来实现艺术目的的人。作为一个普通人,他可以有个人的情绪、意志和目标;但是作为一个艺术家,在一个比较高的意义上说,他是一个‘人’——他是‘集体人’,是人类无意识精神生活的媒介物和塑造者。”

 

“作者的手被抓住了,他的笔所写出来的事物,使自己也感到震惊。他被洪水一般涌来的思想和意象所淹没……他只能服从这种推动力,他感到自己的作品比自己更强大,作品具有一种既不属于他、也不受他支配的力量。”

 

尽管这样的说法让信仰“科学”的人嗤笑,艺术家却不会否认,这是他们创作时的共同体验。

 

好小说是有“神来之笔”的——作者感应到了人物命运中冥冥中的关联、象征以及预示,并顺着那“意识流”海浪的波动,写了下来。


 

特别理性的人不可能写出一部好小说。

 

安娜“诞生”于托尔斯泰的笔下,渐渐有了她独立的人格,有了她独特的意志力和命运。

 

安娜经常做的那个噩梦,也许托尔斯泰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做,但他显然感应到了她的潜意识,那就是安娜会做的梦:

 

“一个胡须蓬乱、身材矮小、样子可怕的老头,正弯着腰附在一种铁器上,在做什么,一边用法语毫无疑义地嘟囔着……就像梦里常有的情形一样,她感觉那个农民并不注意她,但是却用这种铁器在她身上干什么可怕的事……”

 

而伏伦斯基也曾在噩梦中,见到过这么一个说着法语的可怕的农民。

 

不必等到弗洛伊德和荣格的出现,作家们才能感应到个人与集体的潜意识,有艺术直觉的创作者们,一直受着它们的推动和启发,远远早于弗洛伊德为它们命名之时。

 

安娜的这个梦,既可以解释为一个很明显的性梦(那个可怕的老头,大约就是她的丈夫,“在她身上干什么可怕的事”,安娜对丈夫有生理上的厌恶),也可以解释为另一个更为神秘和广博的预示:一种野蛮的毁灭性的力量盯上了她,追随着她,她在劫难逃。 

 

在小说中,把个人与他人、与命运串起来的,是作家的那支笔。在真实世界里,也有一股类似作家的笔那般神秘无形的力量,在牵动着众生的走向吧。


 7 


关于安娜,她的丈夫卡列宁,情人伏伦斯基,有许多简化的描述,比如卡列宁是一个虚伪功利的官僚、伏伦斯基是轻浮的花花公子……

 

这样的简化很糟糕,可以说是高度“失真”,如果仅仅是这些,就不是《安娜》这部小说了。

 

这样的说法,就好比把一块有无数切面、折射着凌乱光线的金刚石,替换成了一块黯然呆板的石头。

 

所以,在这篇谈《安娜》的文章里,我没有给出故事和人物梗概,一旦给出梗概,《安娜》就变成了一个俗气的事物。

 

只有去读托尔斯泰原汁原味的文字,才能品味到《安娜》的浩瀚气息,那翻滚着人心最波光诡谲的意识流的海浪的气息。

 

《安娜》作为一部臻于完善的艺术杰作,我这样的分析和解读,始终是隔靴搔痒,接下来,我将从书中摘取一些经典片段,一起和大家来感受和品味这本小说原汁原味的气息、以及托尔斯泰的功力。



本文参考及引用书目:

《人,艺术与文学中的精神》(作者:荣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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