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有能力进行创作的书法家,都是以自己的作品来为自己立言的,因为这是最彻底、最本质的一种证明,是最没有遮蔽的一种表现。它能使我们在历经千百年后,循着这些前人留下来的作品,获知比作品更为广阔的空间。作品有自己的命运,书法家一生的众多作品,千百年后,有的依旧,而大多散失,或毁于水火,这对于后人研究某一个书家,就有齐全或遗失两种境遇,只要有遗留,作者的审美倾向,与所在时代的书法发展同步或错位,就一目了然。 在个人的常规训练、创作达到自己某个阶段的顶点之后,创造的内应力重新开始积聚,并期待新一轮的发展,使整合创造、创造一整合交替出现。审美倾向不断地有所偏颇、转换,以至于到了末了的创作,和前期相比,已经面目全非。从个人的角度出发,每一个人都可以举出一大堆理由说明自己的追求是不受时间影响,是完全个人化的。个人看重自己的感觉,有感觉才可能去追求,可是每个时期都有那么多相似的面目,以集群式的形象出现,似乎可以寻找到一些依据。一个人越是关注书坛的创作状态,就越注意整体的审美倾向。特别是书坛形成或这或那的组织之后,有一些创作倾向就不是艺术自身发展规律的显现,而来自人为。同样一种创作方法的集合体,人融入其中,成为很密的一员、就产生一种相互认同的然觉,推波助澜。为么推崇“笔墨当随时代”,就是追者渴望与时代同步,唯恐审美倾向落伍,这种想法越迫切的人,他的审美倾向简直就是某个时期的传声筒。 每个时期都有甘做传声筒的人,尽管书法创作用抽象的点线表示,也自然脱离不了那种曲学阿世、媚俗悦人的习性。如果一个人不为自己创作,那么他完全可以很紧密地与某种时尚创作风气达到默契,那么,他完全可以很轻松地跟着走。这个社会喜欢什么样的书法形式,随时可以转换。 书法家书写的内容千篇一律,创造力被压抑着,循规蹈矩,小心翼翼。通常这么认为:在自身倾向十分强烈的同时,比个人更有力量的是外界条件,在不宽松的文化条件下,它挤压和控制着具体的每一个书法家,不允许“存异",以至于个人的创造力严重地窒息。这种很普遍的认识是否正确,抑或是否值得怀疑? 个人的审美倾向可以说是万千走向,它们之间的差异性是最有价值的,那些书法作品中的废品,就是雷同造成的。在现阶段,效仿唐楷的人减少了,甚至难以在时兴的大展中得见。不能因此认为唐楷缺乏审美价值。一种形式在当代的衰弱,当然离不开书坛现状,离不开当今的审美趣味,这是不足为奇的,无须人为地信导学习某一种形式。如果一件书法作品所传递的信息,不能为人所接纳或运用,这样的信息在某个阶段就是弱信息或零信息。即便是颜柳这样的大书家所作,也只能说在此阶段,作品的信息量的确没有感动当代书法家的心灵、那么,它的寂寞、冷情也是理所当然。谁也不清楚唐楷今后的命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件优秀作品所具有的美是不会丧失的,这也是好作品长久存在的原因。几千年的书法史,在我们能够见到并且广泛传播的古人书法作品之外,究竟还有多少未知者于暗处,这是没有答案的。但是任何一件新作品的出士,形式再新颖,技法再玄妙,也是沧海一粟,试图以此为自己带来新气象的想法不免幼稚。《汝南王修治古塔铭》问世之后,苍浑、古朴、率意引起多少学习者的热情,以为是魏碑中的一条崭新道路。有一种学书者倾向于“偏僻说”,即找寻不为人所在意的偏僻法帖来仿效,试图摆脱千万人学一帖而面目一致的弊端。这当然是很有个人倾向的,但是致效的可能性不大。在资讯发达、发行畅通的社会里,任何一本法帖都不是私密的,而为每个人拥有。 如何使自己的创作倾向有别于他人,关键在于倾向背后的深入思考和挖掘,保持独立的思维和独立的话语方式,而不是附和于大众消费文化的价值取向,或者不由自主地卷入那些公认的时尚潮流中去,捞一个暂时的名声。一种书风成为潮流,当与不当,并不是靠某些书坛领袖来规划,也不是靠某些书坛活动来扭转。 有人认为当今的书坛缺乏大气,于是办了个大字展。个字大如斗,一幅字如一堵墙。大字真的就是大气的体现吗?大气是内在的,与字大字小无干。那些形态巨大,满纸烟云,粗糙权杈丫,只不过一个躯売而已。外在的花样数不胜数,尤其当各种外在表现形式翻新,它使缺少个人审美倾向者,无不倾心追逐。书法史上留下的作品,可以看出创作“错位”的书法家。有一类书法家无法紧跟时风,与一个时代的主流书风相距太远,存在着太大的差异。他们关注一些主流书风以为落伍,甚至不屑一顾的所谓“陈迹”。他们遵从内心的召唤,他们和时尚有一种隔阂、反感,甚至反其道而行,或者找一条与主流不同的路来走,永远也不愿意进入主旋律的轨道里。这一小部分书法似乎是生活在别处,有自己的审美观、价值观,不偏执、极端,因此笔下也呈现出与主流书法绝不相同的的致。 甚至,这类作品没有明显的时代标志,这类书家无论在顺境、逆境中都没有受到影响、既然是内心的真实感受,环境的兴衰与我何干?既然不和任何现实利益挂起钩来,内心的真实就得到了保证。约翰·霍华德・劳逊认为应该这样为妥:“将艺术视作内在之物,将艺术家视作置身于当代生活的庸俗行为之外,孤独而度诚地追求真理和美。” 一个人缺乏审美倾向,不能总是归咎于时运不济或时尚的裹挟,而应更深刻地反省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创作。有时书法家毫无个性的悲剧只能从自身来寻找原因。另一类书法家的创作在当下属于超前,这就是我们视为现代书法、书法主义一类的书法家及作品。他们以为传统的书法创作已经无法表达当代人多元的情感,必须另辟蹊径。这一类作品如果不说走在前面,也可以说走得很远,很少有人响应,依傍者更少,由于大多人的精神肠胃难以消化,更需要他们对于创作的自信及持久的发展,使这样的创作倾向充满个人的理想。这些不在主流方位上的书法家共同的特点就是不受外部世界的约束,关注的是自己的文化心态,以及这种文化心态上自己毫无羁绊的创作。 当然,顺带要说的是,现时的书法家还没有超越传统文化的框架,譬如,所有的展览都要报道某些级别的领导剪彩或讲话、题词,并以此为荣;或者陪同某个领导参观,一个领导几句外行的评说也会使人唯唯诺诺。此类心态让我们考虑一个创作目标的问题,书法家应该在创作中创造自己,而不是创造越来越多的欣赏者、创造越来越符合官场欣赏的作品。“雅俗共赏”曾被不少人认为是一条相当美妙的道路,说到底就是满足于大众的消费,获得一份欣赏的市场额度。相比起来,雅俗共赏不如曲高和寡有价值。 书法家的创作不是为他人的,只是为自己。先秦的哲学家曾提出“悦己”和“悦人”两个命题,在不能两全(也不可能两全)时,还是取悦己吧!倾向是极端个人化的,甚至对一个有娴熟技术的人,要怎么写就怎么写,还更可能传达自己的审美趣味。一个书法家没有可能去顾及别人怎么看,符合某些公认的标谁。他必须坚守自己的体验,为自己的感觉书写,而不是随时而变,随势而变,随俗而变。 【朱以撒】1953年出生于福建泉州。现为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福建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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