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 动 老舍把自己依恋人间的魂灵,留在了那片名曰“太平”的小小湖区。他愿为他的人民,永远地祈祝和守望太平。 1938年,老舍为参加“抗战文协”,写了一份《入会誓词》,其中说:
我是文艺界中的一名小卒,十几年来日日操练在书桌上与小凳之间,笔是枪,把热血撒在纸上。可以自傲的地方,只是我的勤苦;小卒心中没有大将的韬略,可是小卒该作的一切,我确是作到了。以前如是,现在如是,希望将来也如是。在我入墓的那一天,我愿有人赠给我一块短碑,刻上:文艺界尽责的小卒,睡在这里。 生生死死记挂着人民的作家老舍,在他辞世后,得到了一份来自北京民间的真情回馈:家住在首都西北角上的一位市民,得知老舍在此蹈湖自尽的消息,为强烈的正义感所驱动,暗中磨制了一方石碑,在上面工工整整镌刻了“人民艺术家老舍先生辞世处”几个魏体大字,于老舍罹难一周年之际,将它埋置在了太平湖畔。这位赠碑的京城老人,名唤许林村,他与死者素昧平生,不曾读到过老舍的《入会誓词》,故而也没有在碑上遵老舍心意写上“文艺界的一名小卒”的字样;然而,他在那场世间大劫难中,敢于凛然而为,向老舍恭恭敬敬地献一块纪念碑,并且堂堂正正地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名姓,却是当时一般人绝难做到的大无畏之举。 老舍去世的消息,没有及时见诸任何官方媒介,但是,从 1966年8月下旬起,却不胫而走地传遍了京华九城。有人哀叹,有人愤激,有人连一点儿情绪也不敢表现出来,也有人,在忙着准备向亡灵身上继续泼脏水。 1969年年末,经过周密策划的、对老舍身后名誉的大规模批判围剿,出现在了《北京日报》上面。人民艺术家老舍,被诬陷为“反动作家”、“复辟资本主义的吹鼓手”,他的作品《猫城记》、《骆驼祥子》、《月牙儿》、《龙须沟》、《春华秋实》、《西望长安》、《茶馆》等,均被无端指责为“修正主义文艺的土壤”、“一心盼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铁证”…… 老舍生前的一批至交朋友,“文革”中也大多遭难。而另一些从前受到过老舍亲切关怀、此时亦没有丧失活动自由的人,又生怕沾染灾祸,远远地躲着老舍的家属。“文革”数年间,只有老舍过去在戏曲、曲艺界的某些熟人,还坚持着逢年过节前来探望师母胡絜青。这也证实了老舍生前对这些人的认识分毫不错:他们文化不高,却最是有情有义有是非。 老舍的家产,被大量籍没,他多年积累的书画藏品全被当作“罪证”查抄,随后,连“丹柿小院”里也强行住进了多家不速之客,他们将这套房屋尚存的主人,挤进了狭窄的空间。 在中华大地邪火攻心的整整十年间,世界忧心如焚地关切着这里,也关切着老舍。 日本的文学界,在惊悉老舍逝世的噩耗之后,站出来一批良知在胸的知名作家,井上靖、水上勉、开高健、有吉佐和子、城山三郎等,纷纷著书撰文,沉痛凭吊这位仅去过一次东瀛便教全日本文化界永远肃然起敬的中国作家。 苏联等国的学者,在维护真理尊严的基础上,继续进行着不断深入的老舍研究工作。 在中国不允许提及老舍名字的那个年代,世界却加倍地卫护着他。…… 20世纪70年代中期的某个炎夏,中国首都,北海水滨,一位衰弱的老人,凭栏瞩望着水面上的泛波,问身旁的工作人员:“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随后,他自己怆然作答:“今天,是老舍先生的祭日!”此人,就是共和国的总理,周恩来。他没有再就老舍之死说别的话。彼时,与老舍同庚、作为老舍生前友好的这位国务要人,也快要走到了自己的生命尽头。而吞噬一切良善的“文化大革命”,依旧如火如荼。 又过了一段异常动荡的时日,至1976年岁末,精疲力竭的中国,方才正式宣布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终了。 再过了两年,老舍的冤狱,获得昭雪。 1978年6月3日,在老舍故乡、共和国首都——北京,举办了“老舍先生骨灰安放仪式”。这个仪式的名称,与实际相去甚远:十二年前,亡者的骨灰没能得到保存,在有着国家领导人物和老舍朋友们、家属们参加的这个仪式上,与会者人人清楚,那只大家向其三鞠躬的骨灰匣里,只收入了死者生前使用过的一副眼镜和几杆笔。老舍的这一结果,酷似世纪之初一家人安葬乃父的情景,父亲——那位战死于国难的正红旗兵,墓里就没有他的遗骸。中华民族20世纪两场内容迥异的大劫难,将父子两代的结局,安排得如此相像! 沈雁冰(茅盾)为老舍致了悼词。悼词说:老舍先生是爱国作家,他把一生献给了祖国的文学艺术事业…… 人民的艺术家,最终还须经人民来认定。十二年之后才召开的老舍骨灰安放仪式,惊动了首都和全国无数颗疼爱着老舍的心。长达十年的严寒过去了,民众从善与恶的大搏斗中,更加认识了老舍的圣洁与伟岸。骨灰安放仪式当天,京城平民自发赶去西郊八宝山仪式会场者,无法统计地多。 白驹过隙。 云卷云舒。 人世间,到本书此次出版修订版,又经历数十年光景。 老舍,已经被海内外读者认定是20世纪最亲民的中国杰出作家。 老舍作品,已经成为国内历年来再版发行数量最为惊人的新文学图书。 老舍作品的外文译本,已经覆盖世界上数十种民族文字。 老舍研究在中国,已经展现出现代文学研究领域格外扎实和迅猛的整体推进,相关学术专著不下百种,先后加入中国老舍研究会的人数已经超过千人,每年高等教育的博士、硕士与学士论文撰写,均不乏进入老舍及其作品探讨的选题。 由中国老舍研究会会同有关方面召开的国际老舍学术研讨会,已经举办十届。中国的大陆、台湾、香港、澳门,与日本、俄罗斯、美国、韩国、新加坡、德国等国家的研究者济济一堂,反复切磋深入交流。 相关作品及其改编本,历年间大量出现在中外舞台、银幕及电视屏幕,大大促进了老舍文学艺术的推广普及。
让我们在快要结束这部书稿的时候,再引述几段中国现代文学巨擘们的有关话语。这些话,会使我们,在日后随时谈到老舍这个名字的时候,唤起更多的沉思,更多的自省,更多的寻觅,和更多的崇敬:
我想起他的那句“遗言”:“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来爱我呀?”我会紧紧捏住他的手,对他说:“我们都爱你,没有人会忘记你,你要在中国人民中间永远地活下去!” ——巴金
老舍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作家,他把中国文化传播给全人类,对人类有很大的贡献。 ——曹禺
呵天甚意!竟容忍沉渊,屈原同例。 ——叶圣陶
老舍,您是地道的北京旗人,我只能称呼您“您”。您是我们在重庆期间最亲密的朋友;您是我们的朋友中,最受孩子们欢迎的“舒伯伯”;您是文藻把孩子从您身边拽开,和他一同吃几口闷酒,一同发牢骚的惟一的朋友;您是一九五一年我从日本回国时,和丁玲一同介绍我参加中国作家协会的人。您逝世的消息,是我的大女儿吴冰从兰州大学写信到“牛棚”里告诉我的,她说:“娘,你知道么?舒伯伯逝世了!”我想说,“您安息吧。”但您不会安息。您永远是激荡于天地间的一股正气! ——冰心
差不多一百年前,雄姿英发的青年老舍,以十九岁的年华,到京师公立第十七小学去就任校长。这所小学后来更名为方家胡同小学,那里的师生们,时至今天,还在怀念着他们的老校长。在《方家小学校歌》里,孩子们唱道:
孩子们的歌,欢快而质朴,将一直唱下去。其实,老舍岂止远远地在瞩望着他所关爱的这所小学,他也在以一颗博大的心,瞩望着我们的中华,我们的民族。让我们记着老舍吧,记着他对我们这个曾经多灾多难的民族诸多的劝告,和警示。 老舍,及其作品,正以更加有力的步伐,走向人民,走向世界;各个民族各种肤色的、无以数计的读者,也正以他们更大的热诚,拥抱这位文学大师,只要中国以及人类的文化还在,老舍便活着。
此书初稿,完成于1997年,1998年在大陆初版 1999年在台湾初版 增补本书稿,改定于2017年年底 新书推荐 ![]() ![]() 《老舍评传》 作者:关纪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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