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喜剧之王》：才尽的星爷 衰老的港片

二十世纪伟大的喜剧之王查理·斯宾塞·卓别林在他晚年的回忆录中不无焦虑地说，作为一个喜剧演员，你不能再使观众发笑了，你在舞台上使尽全力让观众发笑，却发现台下的观众神情木然。这种恐怖的场景常常出现在卓别林的噩梦中。类似他在电影《舞台生涯》中表现的——一位老喜剧演员在台上用了浑身解数表演逗乐，台下的观众却抱以咒骂和喝倒彩。

2019年春节正月初一，我看完了二十世纪末中国香港著名的喜剧演员周星驰导演的《新喜剧之王》，在电影院散场的人群中，一对夫妻一路指责周星驰，妻子捶打丈夫，指责丈夫买了周星驰这位喜剧之王拍摄的《新喜剧之王》浪费了他们的人民币。当时，我想替星爷辩驳几句，但在汹汹民意前，我深感无力。如果是周星驰看到这个场景，不知道他会不会和卓别林一样深感无奈。因为，这意味着，这位华语喜剧电影之王，正在被新时代和新一代的观众嫌弃。这是时代的悲剧还是周星驰本人然或一个喜剧演员的宿命？

 

一次不成功的经典重拍

（作为对1999年版《喜剧之王》的超越和致敬的初衷，《新喜剧之王》的内容显得软弱无力。）

对自己的作品的再次加工创作，可以说是最难的。因为你如果超越了自己的经典，将会是另外一部经典，如果无法超越，这部作品将带来无尽的烦恼。作为对1999年版《喜剧之王》的超越和致敬的初衷，《新喜剧之王》的内容显得软弱无力。

《新喜剧之王》讲述的依然是一个跑龙套演员最终成为电影明星的故事。影片有两位主人公，一位是常年的影视城跑龙套的女演员如梦（鄂靖文扮演），一位是过气明星马可（王宝强扮演），较之老版《喜剧之王》，《新喜剧之王》在讲述跑龙套演员自我奋斗成为喜剧明星的主线故事上，又加入了一位过气的喜剧演员马客被剧组无情抛弃的悲哀故事，影片主体就在一新一旧两位喜剧演员的辛酸故事中展现。

影片发生在东南地区的一个影视城中，跑龙套演员小镇大龄文艺女青年如梦一心想成为职业演员，但是由于相貌平平，表演较真，不被剧组重视，常年担任替身、雕像、死尸、路人甲等角色。每次在剧组受气后，只有渣男骗子男友查理唱歌和洗脑来安慰自己。一次，如梦获得一个担任过气明星马可替身“白雪公主”的机会。而同样，扮演丑角“白雪公主”的马可，也处在被观众遗忘，演技退化和江郎才尽的苦恼中。当两人都想通过扮演丑角“白雪公主”咸鱼翻身时，却由于马可自己的故步自封、不思进取、耍大牌等而被剧组开除，如梦也同遭厄运，只能去送外卖暂时脱离影视圈。处在人生低谷时，马可和如梦一老一小两个喜剧演员彼此鼓励，决定携手走出人生低谷。不想，马可由于自己在片场的其丑无比的丑角花絮被上传到抖音，无意中重新大红大紫，在马可的推荐下，如梦也获得了一个扮演主角的机会。最后，影片在马可为成为了大明星的如梦颁奖的皆大欢喜的结局中结束。

与老版相比，《新喜剧之王》中有太多的老包袱和老面孔，如草根性、经典桥段、底层人物的励志精神的再现（主人公的“我养你”对白、与蛮横的场务索要盒饭、田启文踩脚丫子、争夺剧本等）、对文艺男的嘲弄（老版中诈骗女一号“柳飘飘”的渣男男友在新版中再次以“合约男友”渣男查理的形象出现）等。但是，这些仍旧无法让人发笑。而主人公从人生谷底突然好运降临成为大明星的剧情也显得苍白和突兀。其次，片中频繁出现的某交友APP、某外卖广告、某短视频广告强行的插入，让人不适，如果说老版《喜剧之王》是周星驰纯净创作的自传体的悲情喜剧，而《新喜剧之王》则让人感到了周星驰喜剧正在被资本深深的裹挟。

 

对马可的塑造显示了老牌喜剧演员在现实中的无奈和焦虑

 

但是，在所有这些老酒装新袋的内容中，最突出和扎眼的角色或许只有一个，就是片中的过气明星马可，在面对新观众、新导演、新时代下流露出的彷徨和无奈。或许周星驰在苦心塑造的这个老丑角马可，正是他自己作为一个老喜剧演员的现实写照。甚至说，在《新喜剧之王》中，王宝强扮演的老丑角马可的形象，其意义和亮点盖过了所有人平庸的配角甚至是主角如梦的励志故事。

在周星驰以往的电影中，他善于把一个草根小人物打造为大人物，如《新精武门》、《破坏之王》和《功夫》等。也善于把一些英雄人物解构为丑角，如《国产凌凌漆》中对詹姆斯邦德的戏弄，《唐伯虎点秋香》对唐寅的嘲讽。但在《新喜剧之王》中，周星驰通过对“大人物”——一位过气喜剧明星马可的摧毁式塑造，可谓入木三分。

由王宝强扮演的马可，是一位曾经的喜剧童星，曾被主人公如梦和如梦的父母两代人崇拜。他出门有助理开道、拍片时可以自己指挥导演，修改剧本，殴打辱骂跑龙套演员，是个名副其实的片场霸王。正如柴静专访他时所说的，如日中天时的周星驰，在电影拍摄时碰到他认为不合适的地方，都会直接干预，曾经有几位导演与他情谊决裂，都是因为他在现场与导演想法不同，会当众改戏，直至翻脸。最后在片中，当导演忍无可忍要与大明星马可解约时，这个大明星又苦苦哀求，下跪求饶，说出了自己外强中干，七八年没有戏拍，创意江郎才尽，被观众抛弃的窘境，乃至要死死抢夺剧本不想失业。而马可表现出来的这些惨状，或许就是周星驰自己的焦虑和写照，只不过通过马可的形象极端地表现了。

在几年前柴静专访周星驰时，星爷曾坦然承认：“真实的情况是这样子，每一天都是面对这个，这种江郎才尽的，就是没办法想到东西的状态。”，“很早就已经是这样子了。想东西越来越困难”，“电影的最主要就是创意，创意的意思其实就是要新鲜，是新的东西。”我们可以从最近几年周星驰指导的《西游降魔》、《美人鱼》看到这种焦虑的现状，他在他自己的作品中重新挖掘创意，或者在新的作品中把旧作品的创意再次展现，但是和赌博一样，可能是一片喝彩也可能是一片咒骂。而周星驰的这种焦虑在大明星马可的身上和嘴里说了出来。而作为一个没有了创意的演员，即使工作再仔细和认真，类似马可在剧中被导演要求几十遍的重复一个简单的动作的和表情，重复又重复的去履行一个一个演员的职责。可是，观众已经不需要这些陈旧的笑料，即使导演和演员再敬业，还是被观众抛弃。因为你定的目标越脱离了当下的观众的口味，你做的越多，错的越多。

 

《新喜剧之王》可能是周星驰喜剧兴衰的转折点

 

周星驰电影的巅峰时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香港经济黄金时期和内陆改革开放初期的历史产物。但是，在新的时代，周星驰电影如何适应新一代观众的口味，将是大问题，也是周星驰艺术生涯的兴衰问题。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香港经济达到它的黄金期，经济的上行使得香港市民对香港的前途充满了乐观积极的期望。而周星驰喜剧，正是善于在银幕中散发出这种小市民、草根人士依靠个人努力实现发财梦、恋爱梦、成功梦的励志元素。其次用恶搞笑料，交杂着民粹主义的元素——嘲笑富人的为富不仁（《百变星君》中的戴绿帽子的富豪老爸）、知识分子的虚伪愚蠢（如各种“眼镜男”的虚伪狡诈）、小业主的自私贪婪（《少林足球》中的用啤酒砸大师兄黄一飞脑袋的歌厅老板），用创作出一个个类似阿星、拳王、赌王、功夫大师的充满智慧的劳动阶层草根英雄的形象，使得在晚间电影院内寻求放松神经的人们获得精神舒缓和快乐。

而周星驰电影中的这些全新的笑料，犀利的现实批判、自由洒脱的表演，以录像带、电影的形式流入内陆，对长期只见识过塑造高大全的正面喜剧人物，文以载道配合主旋律宣传，表演拘谨保守的传统喜剧电影的内陆观众而言，犹如一道全新的文化盛宴和娱乐大餐，流行一时，创造了周星驰在70、80后两代观众心目中的喜剧之王的地位。

（正如二十世纪伟大的默片喜剧之王卓别林所惧怕的，在新的时代，自己的观众正在老化，而曾经在旧时代辉煌的喜剧明星该如何去面对新时代的挑战呢？）

但是，在周星驰电影风行的二十多年中，香港和内陆的经济差距、电影水平、制作技术之间的距离正在拉平，在一些领域中，内陆已远远赶超了香港。同样，在喜剧电影领域，近几年的开心麻花喜剧系列，包括今年春节档同期上映的《疯狂的外星人》，部分作品其喜剧效果和演员表演的质量已经赶超了周星驰的港片喜剧。同样，对周星驰不再有太多情怀依恋的90后，00后对周星驰喜剧的关注也在越来越低。

所以，这些对星爷而言，都是莫大的挑战。在新的时代、新的技术、新的观众、新的口味中，作为二十世纪华语喜剧电影喜剧之王的周星驰，也进入了他的不惑之年。正如二十世纪伟大的默片喜剧之王卓别林所惧怕的，在新的时代，自己的观众正在老化，而曾经在旧时代辉煌的喜剧明星该如何去面对新时代的挑战呢？去履行自己喜剧之王的职责呢？（作者为海派文化作家、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