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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论“鉴可茹”

 依然听雨依然闲 2019-02-13

​                       《管锥编-毛诗正义》札记之十四

钱钟书论“鉴可茹”

/周敏

 

《管锥编-毛诗正义》第十四则《柏舟》,副标题为《鉴可茹》

 

钱钟书此则札记是一篇驳论。

所驳之论:鉴不可茹。

所立之论:鉴可茹。

 

【鉴不可茹】

鉴不可茹。

即:镜子不能忖度、揣度真伪、善恶。

鉴是镜子,毫无疑问。因此,上面的解释是由“茹”字的含义决定的。毛《传》训诂“茹”字为“度”字,郑《笺》、孔《正义》进一步把“度”明确为“我忖度之”即忖度、揣度。

把钱钟书的引文抄在下面,作为我上面两行字的根据。

《传》:“鉴所以察形也,‘茹’,度也”;

《笺》:“鉴之察形,但知方圆白黑,不能度其真伪,我心非如是鉴”;

《正义》:“我心则可以度知内之善恶,非徒如鉴然。”

 

《诗经-柏舟》中有一句诗:“我心匪鉴,不可以茹。”

“鉴不可茹”是这句话的略语,也是郑玄和孔颖达对这句诗的解读,完整地表述是:

我心不是镜子,镜子不能够忖度、体察人的真伪、善恶,而我心能够。

 

[对“鉴不可茹”的疑义]

《诗经-柏舟》有三句诗,句式相同。

1、“我心匪鉴,不可以茹”;

2、“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3、“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先看后两句,易懂易解:

第二句:“我心”不是石头,石头可以随意翻转,我心不能;

第三句:“我心”不是席子,席子可以轻易卷起,我心不能。

但是,第一句就不能像后两句那样解释。为啥?

因为根据郑玄、孔颖达的训诂,“茹”为忖度、揣度。忖度、揣度是心理活动,人才会有,镜子不会有。于是,郑、孔二位就把“我心匪鉴,不可以茹”解释成:我心不是镜子,镜子不可度而我心可度。这样就出现了明显的矛盾。我把三句排列如下,更加直观:

1、“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心非鉴,鉴不可度而我心可度。

2、“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非石,石可转而我心不可转。

3、“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心非席,席可卷而我心不可卷。

钱钟书对此提出质疑:“‘不可以茹’承‘鉴’,而不可以‘转,卷’则承‘我心’,律以修词,岨峿不安矣。”

上面三句诗句式相同,修辞格式也相同。前半句是比喻,“我心”是本体,“鉴”、“石”、“席”分别是喻体,把“我心”分别比作“镜子”、“石头”和“席子”。后半句承接前半句,挑明比喻的含义。按道理,后半句都应该承接前半句比喻的本体即“我心”,而第一句“不可以茹”承接的却是喻体“镜子”,这是不符合逻辑的。

由此,钱钟书指出郑、孔“鉴不可茹”的解读并不妥帖,让人难以心安。

 

 

[“鉴不可茹而我心可度”与《柏舟》诗意不符]

受到钱钟书分析的启发,我仔细阅读了《柏舟》,郑、孔的解读“鉴不可度而我心可度”与《柏舟》的诗意不符。

我们来看一下《诗经-柏舟》这首诗。

原文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译文

柏木船儿荡悠悠,河中水波漫漫流。圆睁双眼难入睡,深深忧愁在心头。不是想喝没好酒,姑且散心去邀游。

我心并非青铜镜,不能一照都留影。也有长兄与小弟,不料兄弟难依凭。前去诉苦求安慰,竟遇发怒坏性情。

我心并非卵石圆,不能随便来滚转;我心并非草席软,不能任意来翻卷。雍容娴雅有威仪,不能荏弱被欺瞒。

忧愁重重难排除,小人恨我真可恶。碰到患难已很多,遭受凌辱更无数。静下心来仔细想,抚心拍胸猛醒悟。

白昼有日夜有月,为何明暗相交迭?不尽忧愁在心中,好似脏衣未洗洁。静下心来仔细想,不能奋起高飞越。

注释

1.泛:浮行,漂流,随水冲走。

2.流:中流,水中间。

3.耿耿:鲁诗作"炯炯",指眼睛明亮;一说形容心中不安。

4.隐忧:深忧。隐:痛

5.微:非,不是。

6.匪:同"非"。鉴:铜镜。

7.茹(rú如):度,或容纳。

8.据:依靠。

9.薄言:语助词。愬(sù诉):同"诉",告诉。

10.棣(di,四声)棣:雍容典雅、堂堂正正的样子。

11.选:同"巽",屈挠退让貌。另一说同"算",数,计算。

12.悄悄:忧愁。

13.愠(yùn运):恼怒,怨恨。

14.觏(ɡòu够):同"遘",遭逢。闵(mǐn敏):指中伤陷害之事。

15.寤:睡醒。辟(bì必):通"擗",捶胸。摽(biào鳔):捶,打。

16.日.月:指君主。居、诸:语助词。

17.迭:交替。微:指隐微无光,昏暗不明

18.匪:彼,那。浣(huàn):洗涤。

 

这首诗一说是卫国一个像屈原一样的大臣遭受佞臣迫害、有志难伸的痛苦申诉;一说是一首女子自伤遭遇不偶,而又苦于无可诉说的怨诗。不管是那一种,诗人要抒发的都是对现实的愤懑和前途不祥的深忧。从上下文看,“我心匪鉴,不可以度。”是对处境黑暗、小人迫害决不妥协的态度和意志,他应该早已认清了小人的嘴脸和现实的昏暗,而无需对他们的真伪、善恶进行什么揣度和判断。

 

【鉴可茹】

毛亨、郑玄、孔颖达是经儒大腕,他们的注疏和解读是经典和权威。对他们的言论,一般人既使有疑问,也选择相信,或想一想后便不想了,所以学问一般。钱钟书不一样,偏会深究一番,所以他就与众不同,很有学问。

钱钟书大胆怀疑,敏锐地发现郑玄、孔颖达对“我心匪鉴,不可以茹”的全部误解都是“茹”字惹得祸,于是,他以广博的学识,引经据典,言之凿凿地提出“茹”字还可以训诂为“容”字,主张“鉴可茹”。

其一,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茹’、容也”。

其二,《释文》:“‘茹’、食也”,谓影在鉴中,若食之入口,无不容者。

其三,《管子·七法》:度量宽弘解,即今语之“大度包容”。

其四,唐姚崇《执镜诫》:似亦以“茹”为虚而能受之意,亦即“容”义。

其五,释典镜喻有两柄,已详《易》卷。无论喻至道,还是喻浮世,均取其空而能容。

其六,我国古籍镜喻亦有两边。一者洞察:物无遁形,善辨美恶。二者涵容:物来斯受,不择美恶;如《柏舟》此句。前者重其明,后者重其虚,各执一边。

其七,《庄子·应帝王》所谓:“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

其八,古希腊诗人赋镜所谓“中无所有而亦中无不有”;皆云镜之虚则受而受仍虚也。

其九,《世说·言语》袁羊曰:“何尝见明镜疲于屡照,清流惮于惠风”;不将迎,不藏有,故不“疲”矣。

其十,《管子-宙合》:“度”亦即训宽大。

以上钱钟书通过一连串引证,表明“茹”还可注疏为容,否定了“鉴不可茹”,肯定了“鉴可茹”。镜子因其空虚能容纳一切,映照一切,而且映照一万次呈现一万次,不厌其烦,不知疲倦。

知道“茹”字可训为“容”字,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容之意既可用于镜子也可用于人。镜子一切能容,随照随现;而人有主观选择性,可容亦可拒容。

回到《柏舟》,既然“鉴可茹”,那么“我心匪鉴,不可以茹”就可以根据诗意解读为:我心不是镜子,镜子一切能容而我心对于虚伪、丑恶则绝不能容。“我心匪鉴,不可以茹”的重新解读,使三句诗高度一致起来。

1、“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心非鉴,鉴可而我心

2、“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非石,石可转而我心不可转。

3、“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心非席,席可卷而我心不可卷。

 

                                           二〇一九年二月十三日

(注:篇中楷体字引自《管锥编-毛诗正义》第十则)

 

附录:《管锥编-毛诗正义》第十

一四 柏舟·鉴可茹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传》:“鉴所以察形也,‘茹’、度也”;《笺》:“鉴之察形,但知方圆白黑,不能度其真伪,我心非如是鉴”;《正义》:“我心则以度知内之善恶,非徒如鉴然。”按注疏皆苦纠绕《诗》以“我心”三句并列同旨;信如毛、郑、孔所释,则石可转而我心不可转,席可卷而我心不可卷,鉴不可度而我心可度,“不可以茹”承“鉴”而“不可以转、卷”则承“我心”,律以修词,岨峿不安矣。陈奂《诗毛氏传疏》亦知郑笺不惬,遂申毛传曰:“人不能测度于我,人无能明其志”,一若鉴遂能探怀自示于人者,亦与郑如鲁卫之政尔。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据韩诗义“‘茹’、容也”,乃引《大雅》“柔则茹之”,《释文》引《广雅》:“‘茹’、食也”,谓影在鉴中,若食之入口,无不容者。此说妙有会心。《方言》亦云:“茹、食也”,“茹”即《大雅-蒸民》“柔亦不茹,刚亦不吐”或《礼运》“饮其血,茹其毛”之“茹”;与“吐”对文,则纳也,与“饮”对文,则食也。毛传所谓“度”,倘不作“余忖度之”解,而如《管子-七法》之“施也、度也、恕也,谓之心术”,作度量宽弘解,则与韩诗所谓“容”之义契合,即今语之“大度包容”也。唐姚崇《执镜诫》云:“执镜者取其明也。夫内涵虚心,外分朗鉴。……《诗》曰:‘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其理焉”(《全唐文》卷二0六);似亦以“茹”为虚而能受之意,亦即“容”义。释典镜喻有两柄,已详《易》卷。我国古籍镜喻亦有两边。一者洞察:物无遁形,善辨美恶,如《淮南子-原道训》:“夫镜水之与形接也,不设智故,而方圆曲直勿能逃也”,又《说林训》:“若以镜视形,曲得其情。”二者涵容:物来斯受,不择美恶;如《柏舟》此句。前者重其明,后者重其虚,各执一边。《庄子-应帝王》所谓:“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文子-精诚》:“是故圣人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古希腊诗人赋镜所谓“中无所有而亦中无不有”(nothing inside and everything inside);皆云镜之虚则受而受仍虚也。《世说-言语》袁羊曰:“何尝见明镜疲于屡照,清流惮于惠风”;不将迎,不藏有,故不“疲”矣。

[增订三]《管子-宙合》:“毒而无怒,怨而无言,欲而无谋,大揆度仪”,“仪”如《法禁》所谓“君壹置其仪”之“仪”;“度仪”与“大揆”对举并称;“度”亦即训宽大。爱默生论人心观物“有若镜然,照映百态万明而不疲不敝”(like that of a looking-glass, which is never tired or worn by any multitude of objects which it reflects)。袁羊所谓“何尝见明镜疲于屡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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