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如此类的词语错用还有很多:空穴来风原意是有了洞穴才有风进来,比喻消息和传说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可是现在人们却常用作它的相反意思——多指消息和传说毫无根据。两种词义背道而驰,正如张大春先生所说:字,反映了每一历史阶段的现实处境和价值取向。 本书中出现很多次“随风而逝的字词”,张大春先生想把它们一一揭露、一一钻探、一一铭记。我也觉得这些“随风而逝的字词”和这些字词“随风而逝”的意思也应该被一一铭记。故而拜读此书。 本书内容分三大部分——见自我,见故人,见平生,共收录了46篇说文解字的文章,每一篇文章都用作者自己生活中的际遇牵扯出来汉字的构造、用字意义、词语引申等相关内容。这些汉字在作者看来,不光是表意、叙事、抒情、言志的工具,更是他人生一些记忆的散碎片段、飘忽念头、尘粉经验的回忆,也在向读者展示他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张大春的字 如他在《天下的妈妈一样说》一文中,在讲解甲骨文“乳”时,“跪坐着的母亲”“侧弯的脊椎”等词便可看出作者对母亲的敬爱之情。在《母,出来伟大,还有很多》一文中,作者更是将“母”字做了详解。“母字最亲”这一说法,让我很崇敬。一个对母亲感恩报德的文人,写出的文章也必然是有温度的,有情怀的。 每一篇文章张大春先生都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把汉字的意义重现得很丰满,词语引申也让一些常见词的本义显现。比如“骗”字的本义,作为山东人的我颇为认同。在我生活的鲁南地区,“骗”在很多地方就是一个动词,“骗上车”“骗过去”“骗上墙”等,都是侧身抬腿跨上的动作。可是,方言中很多字,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往往不追究写法,只讲究发音。在张先生的讲解下,我忽然觉得自己土味甚浓的方言也是极美的呢! 张先生说:“字与词,在时间的淬炼之下,时刻分秒、岁月春秋地陶冶过去,已经不是经史子集里的文本元素,更结构成鲜活的生命经验。”敬惜字词,运用得当,才能自成优雅。 选摘 父 一个亲爹天下行 ─爸爸就一个,可是叫爸爸的方式真不少。 事理人情有多么大的变化?实则没什么。父母、子女,师长、学生,前辈、后生……尽管下一代总是显得比较活泼、比较叛逆、比较有主张;然而,社会的稳定秩序一般还没有遭到多么严重的挑战。 可是,除了流年─我说的是在转瞬间就逝去的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还有什么是暗中偷换的呢?我第一个想起的,是一句日常语,一个称呼。 犹记得小学一二年级开“家长会”“母姊会”(这种会面的名目,时下已经改作“亲师会”了),老师对每位家长的称谓都是:“张先生”“李女士”。也就是说,老师是把家长当成社会上的一般人士在对待的。这至少意味着,老师和家长是以两个成人的身份在相互对话。真要细究起来,老师(尽管可能比家长年轻)的地位可能还要高些,因为家长通常为了表示尊重之意,总是随着孩子称对方一声:老师。 张大春书法 家长对老师的称谓一直没有改变;但是,曾几何时,老师称呼家长却换了说法,变成:“宝妹把拔”“瑞瑞马麻”……人不以为异,我也从来不敢有什么异议。只不过每当我孩子的老师、以及孩子同学的父母,一口一声这样叫我,而且一叫十多年:“张容把拔”“张宜把拔”。这四个字听在耳朵里,我总会觉得自己被带回了一个还在读幼儿园的时代。答应着那样的呼唤,我们这些成人看似都暂时脱离了一部分成人的身份─至少“把拔”听来和“北鼻”的年纪相去不远;于是,家长和孩子一样天真烂漫、未经世事。这是一种集体的意识或潜意识吗?或者,汉民族终于找到了向原住民达悟族学习其伦理观念的孔窍,新生儿呱呱落地,老子就改了常称呢? 一般说来,妈、爸不就是中国人最早理解和会说的两个字吗?但是文字学上的发展却不那么简单。今天我们的字典不是将“爸”字归于“父”字部首,就是归于“八”字部首。可是从汉字发展轨迹看来,其中还有更曲折的变化。 文字学家高鸿缙在《中国字例》中以为:在甲骨文中,“父”原本只是一手持一杖,这就是“把”字最初的字形,意思就是“治事”。 这个持杖的形象和父亲的形象也接近,父亲又是“持家”之主,于是,以手持杖的这个字形就借去给“父亲”的概念来表义,而必须另外加一个“手”字形符,作为偏旁,来表明“持”的本义─那就是“把”了。所以,“父”作为“把”的本义废弃不用了,今人也就不明白:原来“父”不但是“把”的初文,现在人说的“爸”字还保留了“父”(把)字的古音。 今天的人不喜欢“父权”这个字,而在汉字里,“父”所持的“杖”不但和权柄密不可分,也意味着受尊受敬的地位不可动摇。即使没有养过、教过我们的长者,也要尊称一声“父师”。告老还乡的退休官员,也可以博得同样的尊敬。后来基督教进入中土之后,连传教士也被称为“父师”。“神父”也被呼为“神辅”“神甫”,他们可不只是神的辅佐,因为“甫”字几乎等同于“父”,还是男子普遍的美称。 唐代承袭五胡六朝遗绪,由于种族交涉流通,对父亲的称呼变化也多了起来,呼“耶”(爷)之不足,而有“耶耶”“阿耶”。早在北朝的《木兰诗》里,不就满地都是“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朝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之语? 张大春书法 但是根据史料,我们还可以发现:唐太宗写信给儿子的时候自称“哥哥”,唐玄宗也会称自己的父亲“四哥”─这里没有坑爹乱套,就是俗语的痕迹。一般书面口头,正式的称呼也可以是“大人”,也可以叫“耶耶”,但是真用“爸爸”称呼父亲,反而不见于此时,而要晚得多。 的确,从上古时代起,政府形态就常拿家庭组织为隐喻。例言之:圻,边界也。“圻父”,自然是指掌管或戍守边界的人,其实就是“司马”(国防大臣)之官;“农父”可不只是掌理农业而已;由于古代农业是大事,“农父”所秉之政,包含了土地与教化,大约相当于今日的“内政兼教育部长”了;在当时的另一个通称叫“司徒”。 我们虽然也尊敬隐士,也称他们为“父”─像渔父、樵父、田父,此类毕竟是连国人身份都不具备的野人,与前述的“农父”不属同一概念,那个“父”字就没有“治事”,而只有“老人家”的意涵了。 还有一种父,特别受掌权者的敬重,他们不但是当时下臣小民的爹,在历史的长廊里,被呼为爸爸的回声也时有所闻。周武王太尊仰姜子牙,就叫他“尚父”;管仲受齐桓公的重用,被称作“仲父”;孔子晚年得到时人极大的推崇,被尊为“尼父”;项羽连天下都没打成,他叫范增“亚父”,读《史记》的人也得跟着叫。我的名字里有个“大”字,应该不至于赢得同辈人叫我“大父”,但是我的孙子或外孙─如果在他们那个时代还愿意使用文言文的话─非叫我“大父”不可,大父就是祖父或外祖父的意思。 我实在应该列出另一个先前提到的词─“把拔”。现在台湾人在家庭里也多称父亲为“把拔”,仿佛亲昵得多,这亲昵,很像是将父亲从尊贵的高台上一把拽了下来,还让他蹲下身跟孩子说话。不过,我总记得我幼年时学邻居小孩叫“把拔”,被我父亲痛斥了一顿,他说:“‘把拔’是屎的意思,你不知道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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