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古岸云沙 大叔的弟弟是二叔,大叔性子面,脾气好,小时候无论我让他做什么,他都会赴汤蹈火,毫不犹豫;二叔就有点差强人意了,其实何止差强人意,简直有点仇人狭路相逢,分外眼红的味道。 大叔、二叔与二哥、哥哥是一起玩泥巴长大的,我就象他们的尾巴一样,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二叔长我四岁,我上三年级的时候,他已经上了七年级,我上四年级的时候,他回五年级复读,等他上初三的时候,我终于跟齐了他,也上了初三,可以与他平起平坐了。 在那之前,我经常挨他的打。一起玩的时候,他用枣核儿砸我的眼,我实在忍不住哭了,哥哥说你哭什么呀,他跟你闹着玩呢;他们常常吓我,一个人故意拉着一个人的手,要打我,拉人的那个人说,不要,不要,还真打呀,象真的似的。只有二叔常常玩真的,他们都是吓我的,我知道。 有一次我坐在大娘家的过堂门口与四姐聊天的时候,他下地回来,拉着棒秸从门前过,抬起脚踏在我额头,一下就跑了,我的后脑勺正对着门框,眼泪线一样掉下来,四姐赶在他身后骂他了好远。他不敢回头,知道我四姐厉害。 我家门前有一棵大椿树,一抱粗,据说除夕的夜晚无人知道的时候,抱一下可以长得象椿树一样高大。我每一年都要抱一下,虽然并没有长高,然而总是心底一个安慰。有一年,我在椿树上绑了一只棉花袋,就象练拳击一样,每天晚上都要捶几十下才睡觉。既然长不高,就练练劲吧,免得老是受他欺负。 我们总是争来争去,无论是对问题的看法还是对一件事采取的做法,凡是他说的话我都要据理力争,凡是我说的他都要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二哥说都这么大了,看不得你们掐来掐去的。说真的,我也不愿意,可是多年以来养成了习惯,不掐不热闹,不掐就显不着我们的重要性。 归结一下我们争执的焦点,根据年龄段,大约有以下分歧: 小时候,我哥哥是我们的孩子头,我哥哥的书他都想据为己有,而我也有类似想法,而且我还私下认为,我哥哥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和他想法完全一致。所以为着我哥哥的十几本书,我们争得头破血流。另一方面是我们的处境势均力敌,在我哥哥他们那个团队里,我们都属于小毛孩子。虽然他比我大了许多,也只比我哥哥小了一岁。谁让他老是蹲级呢。 稍大一些后,他开始有些看得起我,我的同学认识的不认识的,家里有点小本事的,学习好的,都成了他的朋友,他的相识,这是我最不服气的地方,也是我最初意识到自己成人之后最受宠若惊的记忆。高中时,我们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里,骑一辆自行车上学,直到他有一天不知从何处得到一辆自行车(也许是偷的,也许拿饭票跟别人换的,有一段时间他和一班子男生们倒腾假饭票卖钱,从来没有从家里带过粮食。 为了这个,我没少挨母亲的训,为什么我就比他吃的多,花的多呢?这是个问题)。他开始谈恋爱,他谈的是我们班上最漂亮的女孩。除此之外,我们班上没有女孩子喜欢他,因为他进教室的时候,总是用脚踢门,然后横冲直撞一路生风一腚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让人躲闪不及,防不胜防。 我失恋的时候,他明明知道那个人是他的朋友,却总是在我耳边不停地聒噪,夸那个人有多好,夸得我恨不得一头撞死在他面前,或许那正是他想要的效果。然而我偏不给他机会,我沉着地附合,面带笑容,一副漫不经心,心无城府的样子。可是我心里恨不得立马给他两个大耳瓜子。虽然他比我力气大,比我辈份长,还比我大好几岁。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已经上班两年了。他找了一个本科大学生,还有了自己的房子。我还是一个人,一无所有。他在我面前有着耀武扬威的骄傲,让我自卑得不能面对他,也不能面对我自己。 终于都到了结婚的年龄。当然他比我提前一步。本科大学生成了我的二婶子。而我却嫁给我们共同的高中同学。这是一个不一样的起点。他常常居高临下地说:LD是个好伙家,你一定要好好对他,我喜欢他。我带着嘲弄的口气回敬他:我也喜欢他,我比他还喜欢他呢,我还嫁给他了呢。 一起聚会的时候,他喜欢我们把他当成长辈一样来尊重,无论在哪里吃饭,谁请客,他都要坐在上首。而且他说话的时候,不允许别人插嘴,都要停下来听他说,他常常吱唔半日,不知所云,让人等得心烦意乱,不知道他要表达一个什么意思。 前一阵子老家里来人,哥哥们聚会,我还是哥哥们的小尾巴,一步不离,虽然我成了家,做了母亲,然而在他们眼里我还是那个得理不饶人,爱说话,爱吵嘴的小女孩。没说两句就和二叔吵上了。因为我女儿认生,没有喊他二姥爷,他隔着一桌子的菜口无遮拦,非要孩子喊,孩子非不喊,结果两个人闹成僵局,他吓唬我女儿说要掐死她。二哥看我们话不投机,马上劝着我走,出门的时候,他喝多了,非要送送我们。拉着我女儿的围巾说:你要听你妈妈的话,不听话扼死你。好话走了样,就象唱歌跑了调。 二婶子说:我看你们俩怎么有点不合呀。是呀,所有的人都象看笑话一样,看着我们掐来掐去。我和所有的嫂子婶子们都亲如一家,吃喝玩乐,说笑逗嘴,唯独不愿意与二婶子有过多交往。非二婶子不好也,实是不愿意与二叔来往也。 我承认我是一个比较苛刻的人,常常要求别人完美,却很少对照自己。因为哥哥们的包容与宠爱,我有点不可一世的骄纵与任性。二叔给了我很多打击。这是我非常不习惯的。虽然我们掐来掐去,掐得心里头冒火。但是我还得承认,他不是一个坏人,只是他现在思维的步子有点慢,慢了半拍,跟不上我们了(没有谁愿意与一个端着长辈架子的小孩子玩)。 他的优点是讲义气,爱热闹。我买房子的时候,他帮过我的忙,后来我紧赶着慢赶着还了他,因为实在不想让他在我面前骄傲得象一只开屏的孔雀(我总是先看到孔雀后面的丑陋,然后再去看开着的屏)。然而我还是得感激他。关键的时候,他帮了我。虽然我们之间有着许多的误会与矛盾,有时势不两立,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头几天我的高中同学打电话对我说,二叔去他那里了,说是与我不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没事呀,二叔又在编排我呢。与二哥说起来,二哥说怎么就长不大呢。就好象我们还在老家里,站在大娘家的院子里聊天,他拿了枣核来砸我。我说我早就不在乎了,他的骄傲打击不了我。我跟二哥说,我要写写我与二叔的故事,二哥是最理解我,也是最知道我们之间的故事的。二哥不置可否。 我们其实一年里见不了几次面,平时也不来往,更不打电话,虽然手机很方便。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越来越遥远,也越来越陌生,他住上了大房子,孩子健康漂亮,二婶子考了研究生,调入大学里去上班,这样的荣耀不是一般人可以得到的,据说他发了财,也许只是传闻,然而与我无关。我与他对各种问题的争执已经慢慢演变成他与二婶子之间无法相互沟通的隔膜。他总是长不大。这是一件让人多么让人焦急的事情。无论富有还是贫困,谁也不想被人看不起。 我们之间早已没有了任何的可比性,我十几年如一日按部就班的生活,贫困着,快乐着,不以外物而喜,不以外物而悲,我终于从两个人的战争里逃了出来。逃出来,我有一种深深的悲悯感。二十年或者说三十年来,我们就象敌人一样,敌人与仇人不一样,有时敌人就象另一个你,他知道你的软胁,知道怎么打击你,他可以宽容任何人,惟独不能宽容你。总是不停地较劲,不停地斗争,不是你打败了我,就是我占了上风,生活因此就象一场战争,使你永远不甘于现在的状态。 然而谁比谁强?谁比谁更高贵?谁的幸福比谁的幸福更多?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自己的,没有谁可以替代谁去感受别人的生活。就算他是你的敌人,就算他最终会成为你的朋友。都无法替代。 我一直努力生活,我的生活不再附着于别人的感受,也不再在乎别人的眼光,我为自己活着,残忍地说,我想这也是我比二叔更高明的地方。我在战斗中成熟了,而他还在原地,这是非常可悲的。 看着自己的敌人倒在自己面前,不是被对手打败,而是被生活打败,是一种空落落的痛。 就象二哥一样。 不忍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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