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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再无《广陵散》

 潇潇雨ekg9m5f4 2019-02-18

魏晋,是一个时代,更是一个响亮的名词。

魏晋风度,魏晋风流是它。美人在侧,如泣如诉是它。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是它。服药升仙,志意蓬莱是它。

老庄是它,玄言诗也是它。

痛苦是它,幽怨是它,狂狷也是它。

在整个魏晋,符合这些品质的莫非竹林七贤。

而竹林七贤中,最慷慨悲凉,最风流无惧,最超脱自然的,莫非嵇康。

唯有嵇康。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嵇康【赠秀才入军 其十四】

嵇康之生:妙颜与风度

嵇康,字叔夜,后人喜称嵇叔夜。又因为官至郎中,调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

东汉末年汝南郡人许劭兄弟作“月旦评”,品评时下最风流人物,盛极一时。可惜,嵇康时年未生,如果许劭尚在,而后的嵇康定是他点评下斑驳交织、曲意风流的大人物。

这样说是因为魏晋名流中,从来都是以“美”与“才”著称的,不仅要容颜至美,更要才华横溢,缺一不可。光有美,魏晋历史不屑于为其留名;光有才,不好看也是无用。甚至,这些名士性格如何,最后结局如何都比不上他们自身“美”与“才”所附加于身的光芒,这也是魏晋最神奇的一面。

▲ 王明明 《竹林七贤图》

嵇叔夜的盛名,从某方面来讲,正是因为具备二者。

魏晋南北朝的《世说新语》,共十卷三十六门(刘峻注本),专门著有《容止》一篇,整理撰写了时年最顾盼生姿的美男子们,其中对嵇康的描绘涉及两处,其中一处是: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容止》中的男子们,如卫玠、潘岳,是真正的“美”姿仪,而嵇康不一样。嵇康的“美”,是松下风,是放浪形骸,更像一种“气”。气继而生韵,它比单纯的“美”更胜一筹。这里的山公就是《与山巨源绝交书》中的山涛,作为好友,山涛点评嵇康为孤松和玉山,这些形容意味深长,旨趣也尽在其中。

第二处更有意思:

有人语王戎曰:“嵇延祖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答曰:“君未见其父耳!”

嵇绍,字延祖,是嵇康的儿子。

有人对王戎说,嵇绍卓尔不群。王戎对曰:“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他的父亲!”

这一则简直是文学手法侧面烘托的典范,并没有正面描绘嵇康,而风姿气度自出。

除了美之外,文学史上给予嵇康的评价是三国时期曹魏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和音乐家,这些便是嵇康的“才”。

作为思想家,他提出的“越名教而任自然”为玄学注入了全新的阐释空间。七贤们在竹林扪虱而谈老庄的风气,难以再现。

嵇康令后人倾慕的,除了狂放不羁的气质,剩下的绝对是他的诗和他的琴。

现存的嵇康文集中,大量的是四言诗,也有五言诗,更有文赋。诗有诗经遗风,赋有离骚余韵,可谓独领风骚。

鸳鸯于飞,肃肃其羽。

朝游高原,夕宿兰渚。邕邕和鸣,顾眄俦侣。

俛仰慷慨,优游容与。

——嵇康【赠秀才入军 其一】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

左揽繁弱,右接忘归。风驰电逝,蹑景追飞。

凌厉中原,顾盻生姿。

——嵇康【赠秀才入军 其九】

凌高远盻,俯仰咨嗟。

怨彼幽絷,室迩路遐。虽有好音,谁与清歌。

虽有姝颜,谁与发华。仰讯高云,俯托轻波。

乘流远遁,抱恨山阿。

——嵇康【赠秀才入军 其十一】

轻车迅迈,息彼长林。

春木载荣,布叶垂阴。习习谷风,吹我素琴。

交交黄鸟,顾俦弄音。感悟驰情,思我所钦。

心之忧矣,永啸长吟。

——嵇康【赠秀才入军·其十二】

生而妙颜,才华横溢,放浪狂狷,得意忘言,因受时间的局限而追求生命的永恒,因受空间的局限而追求生命的自由,嵇康几乎把魏晋风度演绎到了极致,也把道家老庄之风发挥到了现世之中。

在魏晋繁星点点的星空中,嵇康就是其中最闪亮的一颗。

嵇康之死:纷披灿烂,戈矛纵横

嵇康生而绚烂多姿,死便是慷慨悲凉。

在魏晋,大部分文人都“不得好死”。在这样一个分裂而混乱的时代,文人往往都身不由己,浮沉飘零。要么英年早逝,如王弼、何晏等人;要么结局惨烈,如潘岳、陆机等,“死亡”也成为魏晋最悲壮的话题。个体生命短暂,才衍生出了对“无限”的追求,在整个竹林七贤中,可能只有阮籍得以保命,活到老死,但他是否心中极度苦闷,后人不可得知。

嵇康之死,简直就是文学史上,乃至中国古代历史,最壮烈但又最潇洒的传奇。

他的死便是魏晋风度的极致。

嵇康最后是被司马氏下令处死的,至于原因,除了钟会小人谗言、他自己和曹家关系紧密,其实更多的是因为自身性格。

从他的名篇《与山巨源绝交书》,我们就看到这样一个太过直率,也太锋芒毕露的人,在魏晋万马齐喑的时代,是多么与众不同。他在此篇说到自己: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

可见嵇康性格当中,容不下一点勉强,也不愿随时代流水忘却自我的天性。

后来的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里面提到嵇康,说“叔夜俊爽,故兴高而采烈”,就是看到了他的个性。阮籍能够借喝酒以避祸,但嵇康不行。就算他也纵情杜康,但他喝酒以后一定要批评时政、臧否人物,为帝王者所不容。这就是嵇康,生于风度,也死于风度。最后,嵇康的朋友吕安被人陷害入狱时,嵇康出来仗义执言,惹怒了已经掌权的大将军司马昭,此时曾经的迷弟,今日的仇人钟会火上浇油,嵇康因此下了大牢,下令处死。

嵇康行刑消息传来,洛阳许昌的士子们上书要和嵇康一同坐牢,三千太学生为其求情,奈何上不允诺。行刑当天,场面在史书中被描绘的极其壮观,洛阳东市刑场人山人海,嵇康在生命的最后时光,请求最后抚琴一曲,这是何等的场景,万千人海中,只有琴音永存,它携带着动容的故事随着历史的记载一直遗音至今,人的肉体被不可抗力所毁灭,而他的气度却留下了永恒的印记。在魏晋之前,以及魏晋以后,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故事,一个人能够凭借他的死亡,成就历史上最慷慨悲凉的生命的消逝,和绽放。

这首最后的琴曲,便是《广陵散》。

天下再无广陵止息

嵇康爱琴,人尽皆知。

他的诗文,几乎都能找到古琴的影子。

《赠秀才入军》中最出名的十四篇,“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千古传唱。也可以得见魏晋时期,古琴仍是五根线。

他还写过《声无哀乐论》:

琴瑟之体,间辽而音埤,变希而声清,以埤音御希变,不虚心静听,则不尽清和之极,是以听静而心闲也。

阐释了诗乐一体,音乐和思想的密不可分。

更专门写《琴赋》,诉说对琴的钟爱:

余少好音声,长而玩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是故复之而不足,则吟咏以肆志;吟咏之不足,则寄言以广意。然八音之器,歌舞之象,历世才士,并为之赋颂。其体制风流,莫不相袭。称其才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丽则丽矣,然未尽其理也。推其所由,似原不解音声;览其旨趣,亦未达礼乐之情也。众器之中,琴德最优。故缀叙所怀,以为之赋。

嵇康与琴,更是交织了嵇康的死亡。

最出名的,莫非十大古曲绝对可排第一的《广陵散》。

嵇康与《广陵散》,从开始就缔结了一段美妙的际遇。在《神奇秘谱》中,引《晋书》载《广陵散》者,就讲述了这样的一个故事:

嵇康曾经在游于会稽露宿在华阳亭。半夜时分,引琴而弹,忽有自称“古人”者造访,与嵇康共谈音律。继而古人索琴而弹,是为《广陵散》。声调绝伦,前所未有。遂教授嵇康,让其发誓再不教外人,最后亦不言其姓字。

这便是传奇的开始。

古琴在唐以前,其实并没有“减字谱”记谱手法,完全是靠口耳相传,手把手教授,如果嵇康不传人,那么也就意味着《广陵散》止于嵇康。

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据北宋《琴书 止息序》描述:

广陵止息,其怨恨凄恻,即如幽冥鬼神之声。邕邕容容,言语清冷,及其怫郁慷慨,又亦隐隐轰轰,风雨亭亭,纷披灿烂,戈矛纵横。

这些形容词完全概括了《广陵散》的听感,现存的广陵散最早见于《神奇秘谱》,共四十五段,现在弹奏约十五分钟。它这么独特是因为十大古曲中,它的杀伐之音最重,也是最轰烈璀璨,高低起伏的一首曲子。嵇康喜爱它,也许是因为找到了这首曲子最贴近他生命个性的那一面,他赋予了广陵散最动容的故事和符号。

▲ 现存广陵散减字谱

《神奇秘谱》也复述了最后的广陵散的传说:

康将刑东市,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好一个于今绝矣。

昔日,袁淮(字孝尼)曾向嵇康讨教学习广陵散,嵇康从未答应。如今,广陵散便随着嵇康的消散而亡佚。我们现在还能听到这首曲子,《神奇秘谱》解释因为世间有二谱,嵇康死后,另一谱隋宫所收,隋亡而入唐,唐亡流落于民间,一直到宋高宗年间,复入御府。于是保留至今。

一千七百多年前,一曲完毕,嵇康毅然奔赴刑场。

广陵止息的余音也许被文本记录到了今天,但已不再是嵇康的广陵散。

再无一个生命以音乐为载体在那样的时代从容、不羁、悲慨地绽放。

天下再无广陵散。

作者简介:秦怀三,中文系老师党,文章所学,足吾所好,不知老之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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