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瑞雪 眼前就是“实用书局”的白底红字招牌,但找到书店已是一个小时之后。 走遍弥敦道与文明里交界处幽幽暗暗的唐楼,我终于在犹犹豫豫穿行措辞暧昧的夜总会灯箱时,听到了保安大叔的天籁之音:“买书?” 暗号对上了。铁门应声而开,进电梯,上三楼。推门入,白发先生静静坐在门后看书,头也不抬。 你好,龙老先生。 我慕名而来,看书,也看95岁的龙先生。身着条纹衬衫与西裤的他在我眼里竟有些长衫长须的道骨仙风,可见书一旦与历史相叩,能衍生出多少超然意象来。 在我驻足的两个多小时里,店里始终只有三人:龙先生捧书痴读,读得面前的午餐都凉了;他的曾外孙女李诗逸坐在电脑前看“甄環传”;我在四排书架间游荡,乐此不疲地抚摩书们的年纪。 实用书局主营三类旧书:医书、棋书与古典文学,多为上个世纪80年代的版本,价格从20元到几百元不等。店家将来自不同出版地、不同出版年代的同一书籍放在一起,于是那些《红楼梦》、《儒林外史》、《镜花缘》便有了地质年代般参差的花瓣,在惨白的日光灯中,在一轮吱呀呀的老风扇下,默默盛开。 “天天搬书,心里有寄托。”所有书都是龙老先生亲自摆放,不让别人动手。眼明但耳背,却不愿戴助听器。我把问题写在纸上,他微微一笑尔后大声作答,遇人名地名还会写下来予我,其书法峰峦叠嶂。 龙良臣是湖南涟源人,1917年出生。青年时代参加共产党地下组织,以办学、开书店的方式宣传抗日救国,抗战胜利后遭国民党通缉,逃至香港,从此与组织失去联系。原以为香港只是暂时避祸地,不料成半生扎根之所。 作为一个富甲一方的地主家中最受疼爱的少爷,龙良臣来港时带了一大笔钱,遂开设“求实出版社”,发行政史哲、新文学与中医书籍。 这家出版社还是大陆文人初到香港的落脚点。被龙良臣誉为“一生好友”的张天翼、聂绀弩、沈从文三人中,前两位都曾在此栖身,也由龙良臣出版过其作品。聂绀弩《元旦》、《二鸦杂文》、《海外奇谈》、《寸磔纸老虎》,即是这一时期面世。 新中国成立,南下文人陆续北返。出版社迁至旺角,取名“实用书局”。翻印的三四十年代新文学作品最受欢迎——对于这种特殊历史时期的“盗版”行为,有人评价说,龙先生促成了文化的传播与保留,扮演了“内陆与香港文学的中间人角色”。 旺角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大的地区之一。西洋菜街不过一两百米内,分布着序言、乐文、田园、乐津、梅馨等近十家小书店。当然,如果不在悬于半空的燕窝、化妆品与成人用品广告牌丛中细细分辨,很难发现大隐于市的“二楼书店”。如果说繁华种种是香港的精致五官,这些书店就像是生长在城市体内,静静运送氧分,清香如桃源。 这就是香港的魅力。在每平方米房价高达数十万港币的中环,政府毫不吝惜把金贵的土地辟作公园。截然不同的文化往往在一个极小的空间里比邻而居,各自枯荣,各自色彩。 20多年前,因为无力负担高涨的房租,龙良臣再次搬迁,买下了弥敦道这间20平方米的三楼小屋。 商业社会里卖书——而且是老掉牙的书,能赚钱养家?龙良臣坦陈,现在书店是亏本的,全靠从前赚的钱撑着。 最好的时光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香港的知识分子试图以书店灌溉“文化沙漠”,独立书店大批涌现,购书者需排队而入。最近10年则日渐西山。求其原因,龙良臣挥手轻叹:“没什么人爱看中国古典文学了。” 作为香港早期独立书店之一,半个多世纪,实用书局既没有像太多前赴后继的小书店一样倒闭,也没有做成“诚品”那样的连锁大店。龙良臣守一间屋、一屋书,从而立至耄耋。这里的书,多数没有他老。 问他此生有无其他理想,龙良臣的回答极简:“糊涂一世,书最好。” 2003年,老先生在一场病后身体大不如昔。他想过落叶归根,但舍不得这些书。离乡这么多年,还讲湖南话,还吃辣子。他很少讲过去的事,只会在儿子面前念叨当年乡下的同伴:“他们都不在了……” 走时,龙良臣坚持起身送我,佝偻剪影填满玻璃门。 有些心酸。幸运一面,购得旧书四本:沈从文《湘行散记》、李维汉《回忆与研究》上下册、胡愈之《我的回忆》。忽想起“乡下人的甜酒”来——旧书,算是城里人的老米酒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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