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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肖鹰:范曾的“国学”

 养新楼 2019-02-25

范曾的“国学”

肖 鹰

20余种“范曾学术论著”,全部由各类零散文章编辑而成,不仅无一有条理成体系的“著作”,而且其中文章严重重合,差别不过是编排顺序不同,当称之为“十书一个样,一书十个名”。这个发现让我认识到,范曾不仅如收藏家郭庆祥所揭露的那样,“将十来张宣纸挂在墙上,以流水操作的方法作画”,而且“出版著作”也是“一书十编”的“流水线作业”。

我无意将范曾比作赵秀才。我只是猜想,若赵秀才收了弟子,而未庄亦如今日世界这般大兴广告造势,其弟子也必将在报上撰文称颂赵秀才“无所不能,有所不为”。这样的猜想,难免读者要以为其中暗设了前提,将范曾的“国学大师”比拟于赵秀才用四块洋钱换来的“自由党”了。

在我近30年的学术经历中,我只遇见两个人亲口称赞范曾,一个是范曾的学生,还有一个也是范曾的学生。日前读报,读到某大报刊载文章以“大师风范”说范曾,赞颂范曾“无所不能,有所不为”。该文作者是我所知道的第三个范曾的学生。

“无所不能,有所不为”,这岂止是“大师风范”,恐怕除上帝本尊之外,连上帝之子耶稣也是担当不起的。

不过,我认为,这两句初看起来大出人格的“尊师广告”,放在范曾身上,并非那么离奇不经。然而,以旁观者言,将其学生此说修正为“无所不能,为所欲为”,更贴切范曾的“大师风范”。当然,需要指出的是,“范曾大师”如此风范,只有在当代中国的有限时空中,才是真实可行的。

远的不讲,单看近年国内闹国学、兴大师,范曾跨行上市,一个“国学开讲”,一夜之间就由业界“贬损”有加的“国画大师”转型为众多媒体造势追捧的“国学大师”。了解“范曾其人”的业内人士一定会认为,这是又一次上演“化朽腐为神奇”的“范曾显灵记”。

近日,为了切实见习范曾的“大师风范”,我专门对范曾的著述做了一番考察。据“范曾官方网站”(http://fanzeng.artron.net) 介绍,自2000年至2010间,范曾出版著作92种。其中,从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版《范曾谈艺录》到中国文化艺术出版2010年版《范曾自述》,约有20种可称“学术论著”。经过浏览比对,我发现,这些“范曾学术论著”,全部由各类零散文章编辑而成,不仅无一有条理成体系的“著作”,而且其中文章严重重合,差别不过是编排顺序不同,当称之为“十书一个样,一书十个名”。汇总“范曾学术论著”,清除重复篇目,也许可以编辑一册20余万字的“范曾杂论杂述汇编”,它的代表就是2010年的《范曾自述》。这个发现让我认识到,范曾不仅如收藏家郭庆祥所揭露的那样,“将十来张宣纸挂在墙上,以流水操作的方法作画”,而且“出版著作”也是“一书十编”的“流水线作业”。

那么,“范曾大师”的“国学造诣”究竟如何呢?我以为“范曾国学”有三个特点。

其一,以散漫无章的浮言游辞,逞古今中外无所不知之能,语焉不详,却又做头头是道之状。例证:《天与人:儒学走向世界前瞻》(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一书,是范曾与著名儒学专家杜维明的对话集。读此书,我们看到,在这场被媒体炒作为“当代儒学巅峰对话”的对话中,杜维明理彻言明,从容贯通地讲述儒学传统的天人观念,并以“天有不能”、“人与天地参”和“恻隐本心”诸观念落实儒学的“现代价值”;与之相对,范曾在对古今中外的生拉硬扯中,主要表现的是他除了“知道”吾国有孔孟老庄诸子之外,还“知道”西方有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莱布尼滋、康德一干人。这当然不是“对话”,而是学问家的思想讲示与门外汉的炫知逞能的“对比”,两者学问思想的高下,虽不当谓“天人之别”,但可称“天地之差”。

其二,以常识调书袋,不解义理,混乱芜杂,却又口号连天。例证:范曾《走进国学》(《人民日报海外版》2011年6月3日号)一文,全文列标题分四部分:国学的“源头活水”,国学的分类,国学与现代社会的关系,几本国学参考书。就我所知,就题名与结构看,这篇文章当是“范曾国学”绝无仅有的“纲领性文件”;该文末尾注明“本文为范曾在部级领导干部历史文化讲座上的发言”,则足见该文非等闲言论。然而,读完此文,你除了见到在任何“国学读物”、甚至“百度百科”都可翻检到的“国学”零碎信息外,无法从“范曾大师”的“讲示”得知国学究竟何物、何义、何为;你更无从知道“范曾国学”有何纲何领。但是,你可以见到不少口号式的、似是而非的,只能界定为“范曾呓语”的“国学论断”。比如:“国学的源头活水究竟是什么?用一句最简单的话来概括,即‘先秦之学的生发’,这是对国学简捷而明了的论述”;“国学的终极目的是‘为己’之学,而不是为人、为物、为事而学”。至于这样的“口号论断”,究竟有何依据,义理何在,“范曾大师”是不予论说的。

其三,中西穿凿附会,以不知为知,以无理为理,以妄说为真传。《书道法自然》一文,散见于范曾近年出版的《书道法自然》、《范曾自述》等多种“著作”,当然是“范曾大师”论书法不可或缺之文。范曾在该文中称:“柏拉图之摹品说,在中国传说中的庖羲氏之时已然作如是说。”《易传·系辞》言:“古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易传》哲学的“仰观俯察”的“拟象观”,是基于“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唯变所适”的宇宙论;柏拉图主张的是以“永恒不变”的“理念哲学”为前提的“模仿说”(不知范曾所谓“摹品说”语出何处?)。在“变动”与“永恒”之间,“庖羲氏”(伏羲)与柏拉图正相反对,前者如何代后者立言?由此可见,范曾所谓“国学”,于中西源头处的根本大义,都未知是非究竟;他总是向读者炫耀的“中西贯通”,不过是附会妄言。

国学传统的治学精神,儒家讲诚意涵养,道家讲虚心守真,释家讲本心自觉,这三者在“范曾国学”中是见不到的。“范曾国学”的根本缺陷,就是缺少入于心灵的真切和出于心灵的真诚。“范曾国学”在当下文化中的声势排场之盛,由出版到演讲,从平面媒体到影视网络,只有“无所不能”的“范曾大师”能够办到。但是,无论搞多大排场,造多大声势,范曾还是不能掩饰他的“国学”的内在缺陷和外在虚夸,当然也免不了学界非议丛生。就此而言,“范曾大师”确实也有不能“为所欲为”之处。

在此,明代哲学家王阳明有一段话值得引用。王阳明说:“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欢谑跳踉,骋奇斗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惚,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传习录》)阳明先生此说,距今已约五百年之久了,但以之描绘当今的“国学大师”,正是无比精准的“传神写照”。在与杜维明对话中,范曾自称特别服膺于王阳明哲学。若非口是而心非,“范曾大师”难道就没有在阳明先生所论“世之学者”中看到一点自己的影子?

在《阿Q正传》中,鲁迅着墨不多地写了一个“赵秀子”。赵秀才是“未庄首户”赵太爷的儿子。这个本来依附于封建权势的无德无才的“末代秀才”,不仅是未庄第一个“秋行夏令”,以“盘辫子”代“剪辫子”,表示拥护革命的“先觉者”;而且还无师自通地懂得了用洋钱购卖“自由党”身份,因而花四块洋钱实现了自己超越未庄人的身份革命。赵秀才的创举,不仅令“未庄人都惊服”,而且让封建老父赵太爷“因此也骤然大阔”,“所以目空一切”。

我无意将赵秀才与范曾相比拟。我只是猜想,若赵秀才收了弟子,而未庄亦如今日世界这般大兴广告造势,其弟子也必将在报上撰文称颂赵秀才“无所不能,有所不为”。这样的猜想,难免读者要以为其中暗设了前提,将范曾的“国学大师”比拟于赵秀才用四块洋钱换来的“自由党”了。当然,读者的“以为”,是作者所不能顾及的,这一点,奉了“大师风范”的范曾先生一定是深有体会的。

(载《东方早报》,2011-07-11,版面原因,见报文字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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