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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写人出神入化

 youxianlaozhe 2019-02-25

 

  图:中国当代作家汪曾祺\资料图片

 

  不论是写小说或散文,把人写好都是最考功夫的,因为写人最难,把人写活更难。一个活生生的立体的人,把他搬到文字的平面上,你靠什麼让他活起来?只有文字。文字人人都懂,如何把大家都懂的那些文字,有机组织起来,变成一种鲜活可感的、触动心灵的无形力量,那才是真功夫。

  笔者浅陋,平生所读小说散文也算不少,深觉把人写得最好的,当代作家中,要算汪曾祺。

  汪曾祺作品不多,也都不长,小说结构都简单,散文更散淡精悍,但几乎每一篇,写人就能把人写活,写景写物,其中有人的话,三两笔也能把一个不起眼的人物托出来。再三品读之下,笔者似乎摸到一点汪曾祺写人的诀窍。他写人,重神韵少铺排,都像从《世说新语》脱胎而来。

  汪曾祺写人,最重白描。白描的意思正与浓墨重彩相反,就是只有线条,没有色彩,不花大功夫描摹,不细数前因后果,他只择其要说一两件事,草草描三两笔,彷彿无心,实有真意。因为所述事件殊异,描写的细节生鬼,一个人物活活就在笔下现身。这一现身就如传统戏剧人物台口一亮相,转身即走,但因为那个相亮得太漂亮,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

  《吴雨僧先生二三事》写吴宓“相貌奇古,头顶微尖,面色苍黑,满脸铁青的鬍子”。说有学生形容他两边脸上的鬍子永远不能一样,刚刮了左边,等到刮右边,左边脸的鬍子又长出来了。

  写端木蕻良,说他身体一直都不好,“我认识他时他就直不起腰来,天还不怎麼冷就穿起貉绒的皮裤”,这也是白描。他这白描,又恰恰对应了端木的性格,端木有诗云“赖有天南春一树,不负长江长大潮”,汪先生认为他“狂得可以”。端木既狂,又不到显赫人家串门,不拉帮结党,孤傲不群。想像他弯着腰,天不冷就穿皮裤,似乎就应该是这样特立独行的人。

  他写一个卖菜的薛大娘,说她上市卖菜,赤脚穿草鞋,鞋、脚都很乾淨,她不打扮,但头梳得很光,脸洗得清清爽爽,双眼有光,“扶着扁担一站,有一股英气。”把一个卖菜大娘写得像民间女英雄。而这个卖菜婆娘,竟然又是个拉皮条的,为痴男怨女安排幽会,她自己也交了一个相好。她不觉得那有什麼不对,好像男女苟合,竟是一种互利行为。

  白描不容易,最要紧是抓到神韵。一般流水帐,从头髮写到脚趾头,那没有用,人总有最特异的一些禀赋,他的性情必有一部分显露在他的身上,究竟在哪裏,那就要靠平时细緻入微的观察。

  白描的文字,都是最平易的文字,这种文字要动人,就要铺排得好,用词準确简练,富节奏感,又要留有想像余地,就像国画的留白,让读者自己去作补充。

  汪曾祺写人,很注重细节,人物的性情心灵都表现在待人接物的细节上。洋洋洒洒数千言,如果都抓不到一两个醒目的细节,那说的大都是废话。有好的细节,片言隻语也可勾勒一个人物出来。

  上述写吴宓的那篇,提到一个细节。吴宓在联大上课,一进教室门,看见有一些女同学站着,他赶忙回头出门,到邻室去搬椅子过来,其余男学生也有样学样去搬椅子,这样等女学生们都安坐了,他才开始讲课。教授为学生搬椅子,这样的细节不可谓不奇,而这就是吴宓。

  他写一个剧团的半职业女演员叫“酆”,她爱跟人谈她曲折的身世,有些话似乎不大可信。“她是个情绪性的人,容易激动,说话表情丰富,手势很多,似乎随时都是在演戏。”有一次有学生到后台,酆突然打了一个大学生很响亮的耳光,在化妆室又哭又闹,正不可开交,轮到她上场,她即刻不哭了,稍微整整妆,扑一点粉,立刻进入角色。“她哭成那样,脸上的妆并没有花了”。这样的细节令人读来会心一笑,生活中就有这样的人,一边哭一边小心脸上的妆容,她也真是一个敬业的人。

  写京剧演员张君秋,说他能吃。鳜鱼汆汤二斤重一条,青鱼托肺一次两隻,老正兴大闸蟹一次吃八隻,食量惊人。张君秋唱青衣,在台上楚楚可人,想像他胃大如鼓,真令人印象深刻。

  汪曾祺写人还有一招,就是煞尾。文章短,所述事情不多,到了结尾,如果还长篇大论一番,那就头轻脚重。他写人当然有长有短,结尾也每每有不同处理,行於当行,止於当止,或轻或重,各有讲究。

  写《我的父亲》,结尾几句话,说他常常做梦梦见他,“我的那些梦本和他不相干,我梦裏的那些事,他不可能在场,不知道怎麼会掺和进来了。”父亲一辈子爱好文学艺术,会糊风筝,又好玩,汪老人格上受父亲影响很深。这个结尾好像在和父亲说,我这裏都没你的事,你怎麼来了?“掺和”二字很形象,大概他父亲的性格,什麼都喜欢“掺和”,即使他去世了,在儿子的梦裏,也常常要来“掺和”。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写沈从文,结尾说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这就是《边城》裏翠翠在梦裏採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这麼不起眼的家中小摆设,几乎无关紧要,但偏偏放到结尾来写,就好像沈先生不在了,那盆草还在,草还在,先生的心意还在,他的影响还在。

  写《静融和尚》,能刻印,温雅似浙派,曾送一块田黄印章给作者。和尚当过法医,抗战时拉过一支游击队,后来出了家,又曾和作者一起去土改,“我实在不知道他是怎样把阶级鬥争和慈悲为本结合起来的”。这篇短文的结尾是“静融瘦瘦小小,但颇精幹利索,面黑,微有几粒麻子。”临尾才来写他的外貌,几句话画出来,余音袅袅。

  汪老写人,随时随地有一些淡淡的幽默感,隽永有味,这也是他的拿手好戏,也是他性情的自然流露。

  有一次汪先生在联大上“西洋通史”课,要画一张马其顿王国的地图,他交了地图给皮名举老师,老师批了两行字:“阁下之地图美术价值甚高,科学价值全无。”

  他写一个京剧丑角叫“贯盛言”,四十岁上死了,临死家裏给他準备后事,他把寿衣穿戴整齐,叫人拿一面镜子来,照了镜子说:“唔,就这德性呀!”有一天他很不行了,家裏大忙,他说:“你们别忙,今儿我不走,今儿外面下雨,我没有伞!”

  《随遇而安》那篇短文,劈头就写道:“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如此起头,真叫人哭笑不得。

  幽默感不是人人易有,要脑袋瓜很好用的人才有。汪老才气纵横,对生活观察入微,对人生感悟敏锐,因此下笔不经意就有幽默感流露出来。像他那样能调侃自身,诙谐世道的,还有黄永玉先生,黄先生写人物也是一流手腕(有一篇一两百字写郁风,把一个可爱复烦人的老太婆写活了)。他们都遵照沈从文的原则“要贴着人物来写”,他们又都是极端聪明的人,张爱玲说的:脑壳上敲一下,脚底板会得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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