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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系磨盘山

 兴味斋 2019-02-26

谷城的磨盘山,是我年幼时可望不可及的山。

在那些年里,每逢云销雨霁之后,西山映在夕阳余辉之下,站在老河口汉水江边,仰可看到武当五指般的山峰。目光向下凝视,在那谷城地域里的连峰之间,当云霓明灭之时,隐约可以见到一高一低,形如磨盘一样的两座山。那就是谷城磨盘山。

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期,辍学在家的青年和一些没有参加到集体企业里工作的市民,他们没有工作单位,没有固定收入,没有生活出路,生活很是艰难。生活的窘迫逼得他们进入深山里拾柴割草,为一天能挣到块儿八毛钱而起早摸黑,吃尽苦头。

邻居大哥王家煜,现在他一提起磨盘山的往事,无不感慨叹息。那时他只有十五六岁,初中毕业辍学在家,又找不到工作,为了生活,年纪轻轻的他就与街上的大人们一起,早上四、五点钟起床,吃了简单的早饭,带着粗粮做成的干粮,扛着扁担,提着镰刀、绳子,要走三、四个小时才能到达磨盘山山区。在山沟里还要爬高下低四处找到能砍的柴或或能割的草,一天下来极其辛苦,到下午才能收集到两捆柴草,虽然柴有了,但最苦的是还要挑着重担走上好几个小时,才能回到三十多里外的老河口城里,稚嫩的肩头,哪受得了那约百斤的担子,有时走到半路里,肚子饿得咕咕叫,还要挑着重担,累得只掉眼泪,恨不得把那两捆柴甩了。但想到没有柴卖就没有钱,没有钱就不能买到粮食,全家就会无粮断炊饿肚子。只有得咬着牙,走一段休息一段,缓慢地向河口家乡挪动。时常走到汉水岸边,已经是深夜了。那时没有大桥,还要高声呼唤停泊在河对岸的渡船。寂静的江空之上,常常划然长啸,震动一河两岸,回声久转不绝。同学刘连生家住在河边上,经常在深夜里被过河的的喊声吵醒。又在渡船桨橹吱吱呀呀的摇曳声中昏昏睡去。想那写“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唐代诗人张继,如果他亲临彼情彼景,不知会写出什么样诗句来。

我从少年时就对磨盘山有着牵肠挂肚的思念,是缘于父亲那些年在磨盘山的艰辛和磨难。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小城里走集体化道路的步子越来越大,一些在集体以外没有正式工作的市民,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也不知什么原因,父亲他这位没有任何政治问题的老实人,却游荡在体制外,一没有正式工作单位,二没有固定的经济收入。在经济形势最严重期间,由于限制个体经济,连做小生意也不允许,也找不到临时工,没有挣钱的门路。我家几乎处在无粮断炊、朝不虑夕的处境。可一家人要吃饭,要生存。父亲当时已经有四十多岁了。这位从小在城里生活的人,万般无奈,就独自一人进入了深山老林,寄投在磨盘山山民家废弃的农舍里,打着地铺,带着家里计划供应的一点粮食和油盐(当时这些都是凭票计划供应,深山里绝没有供应),支起一个小铁锅,薅些山上的野菜,极其简陋地活在深山里。日出他出去捡柴或割叫作“黄狗茅”的柴草;日落就回到住处,当收集到一定的数量后,再将柴打成捆,挑着担子要走将近二十里路到冷集镇卖柴,有时要挑着柴担走三十多里的路,到老河口卖柴。这样半月或一月才能回家一次,他给家里留一点生活费,买回计划供应的粮食我们好度日。他再带一点粮食、油盐,又回到那四顾寂寥的深山里去。在好天气时,父亲还能正常的劳作着,如果遇上恶劣天气,父亲就不能出门捡柴,家里就没有生活资费,记得在有一年老天经常下雨,父亲有两个月多没有回家,也没有任何信息,完全与家里失联,父亲一人进山,谁也不知他在山里哪个地方,可在那个年代,一没有通讯地址,二没有联系的工具,母亲十分担心他一人在山里出什么意外,焦急得到处打听进山里的人,求别人帮忙打听父亲的下落。两个多月后,父亲回来了,原来他在山里生病,身边没有人照护,又没有钱,一人在山里住处挺着,后来所寄住那家老乡知道后,帮父亲买了一些药品,父亲吃后渐渐才有好转,回家时,父亲背上还长着一个有小碗口大的“达背疮”(正名叫蜂窝组织炎),没有钱到医院里诊治,只有在家每天用盐开水清洗。找街道上私人中医给一些中药药粉上到疮口,有次父亲让我帮助清洗,年幼的我,看到那么大的疮口,心里就害怕,清洗时手直打哆嗦,结果父亲只好请院子邻居张奶奶帮助清洗上药。想起父亲所受的苦,眼泪就怆然而下,泣不成声! 

父亲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他一切喜怒哀乐都深深地埋在他心里。他从来没有向我们吐露过他在磨盘山的艰辛生活。但看到他从山里回来时带着山里人挑柴用的 “钎担”、“搭拄”,联想起平日看到那些到城里的卖柴人,用“钎担”两头各扎进一捆柴,用“搭拄”支着横担,站立在街旁等人来买柴的情景,幼小的心里总是涌起阵阵的痛。那“钎担”是山里对成捆的柴草专用的扁担。它中间扁,两头尖,两头还用铁打的象尖刀一样的担头,套嵌在扁担头上。用时先用“钎担”一头扎进一捆柴草,然后担子放在肩上再将钎担另一头扎进另一捆柴草里,最后找到平衡点后,一担柴草就平放在肩上,而那叫作“搭拄”木棍,是一个与挑柴人肩同高的圆木,粗细可用手握住,圆木的顶端安装一个有凹槽的柱帽,刚好可以放上扁担。山里人用“钎担”,好处是可将成捆的柴草固定在扁担上,在行走时柴草不摇晃,并高于地面,在山地行走时,不会被高坡挂挡。而那叫“搭拄”的圆木,更是在山里挑柴草不可缺少的工具,在挑着担子上下山坡时,它可以当拐杖拄着行走,以保证在山上行走的平稳。因山地不平,挑的担子不能平放,一旦放下担子,再重新挑起要费很大的力气,所以,在挑担子的人要休息时,这个“搭拄”就可以垂直立着,让扁担放到“搭拄”的顶端柱帽上,“搭拄”支撑着担子,人只要轻轻扶着由“搭拄”立着支撑的担子,就可以轻松一下小憩一刻。当再次挑上行走时,因“搭拄”与人的肩高相同,人不需要弯腰,就可以轻松地把担子放到肩上。在走到平路时,还可用“搭拄”放在另一个肩上,斜插到扁担下,这样双肩挑着担子,以减轻放担子那支肩的压力。父亲这一个从小在城里生活了四十多年的人,就这样在他人生的半途中,在深山里的沟壑里,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挑起这样的重担。

虽然没有目睹过父亲担柴的身姿,但内心里总仿佛看到他那有一米八的个子,被重担压得伛偻着,在那深山老涧里独自一人默默地捡着枯枝,割着野草,用钎担挑着担子,用搭拄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地向住处走去,一步一步地向卖柴的镇上走去。虽然没有与父亲一起在深山里的生活过,但根据当时的社会状况,可以想像那落后的山村生活是何等艰难。那稀少的人家住户,走不完的深沟幽壑。在一没有电,二没有交通工具,三没有通讯设施的状况中,父亲默默无闻地捡着柴草,艰难地挑着担子,孤独一人喝着稀稀的面糊和菜汤,特为尤甚的是在深山里生病后,无助无望的艰难困境等场面,宛如一幕幕电影画面而闪放在脑海里。为了一家人的生活,父亲一人在磨盘山的深山里忍受着艰辛与磨难。当时的磨盘山虽对我来说是遥远而不可及的,但因父亲在磨盘山含辛茹苦的劳作,又使磨盘山与我分外亲近。六十年来,虽然父亲也已去世有25年了,但磨盘山,这座邻县所属的山,一直使我魂牵梦萦,时时未能忘怀。

今年,退休后十年来终于真正休闲在家了。于是,走访磨盘山的想法强烈地冲击着我。我决定前往磨盘山,去拜访那日日思念的山,夜夜眷望的林,还有那从未谋面的山民们。

第一次去磨盘山,我用卫星导航选用骑行方式,确定了从河口到磨盘山村村民委员会地址的路线。便骑着电动车向目的地开进。按着导航语音提示,迂回穿梭在山林下的水泥路间,谁知走了约二十里路程,到谷城打磨沟水库附近,山间的水泥路已经到了尽头,接下来的是泥土路,而且上山坡陡,道路崎岖,电动车无论是爬坡还是续航能力都不能胜任。我只有悻悻而返。

初访的铩羽而归,更强烈地激起了我要造访磨盘山的决心。仔细研究了卫星导航的而确定的路线,发觉它提供是从老河口到磨盘山最捷径路线,但不是磨盘山人对外联系的最热路线。磨盘山村委会属谷城冷集镇管辖,应该有一条直接到冷集的道路才是磨盘山的最佳对外热线。于是,在卫星导航上将始发点定为冷集,终点定着磨盘山村委会,导航上马上给出了冷集到磨盘山的路线。道路既定,我将整装待发,决定第二次向磨盘山进发。

第二天吃过早饭,骑上充满了电的电动车,沿316国道向冷集疾驰。到了冷集后,打开了卫星导航,在导航的语音提示下,从冷集镇的东端一条向北的水泥路进入,在平原地带穿过了袁家冲村后就开始上坡,一直走到了一个高地,水泥路就沿着山梁的走向,起伏蜿蜒向着深山延伸着。道路两旁竹树丛生,夹道耸翠。路上不见行人和车辆,只有禽鸟的叫声和山蝉鸣声伴着我的骑行。在路旁树木茂盛地段,树荫完全遮盖住道路,阳光也不能透进,独自一人走在这树的长廊里,阴森森的,真有《后赤壁赋》所写的稍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 的感觉。

电动车在山路上向西行驶了上十里路,有一叉路口旁上立着一个蓝底白字的标牌,上面写着:磨盘山村心里一阵喜悦想马上就可到目的地了,根据导航语音提示的方向,取道向北加快了速度,沿着这条村道疾驰而去。由于道路两旁长满了树木,挡住了远眺的视线,而道路又是沿着山脊修建,也就感觉不到在大山里行走。谁知又行走了十几里路,才发现大山挡住了去路,然而峰回路转,道路围着一个山头向左盘绕,俯看在一个山谷里有着一些漂亮的建筑,向下骑行走近,看到有一标牌写着《磨盘山村》,一栋装饰一新的楼房门挂着磨盘山村村民委员会铜牌——啊,日日眷盼的磨盘山,我终于来到你的怀抱中。

这是磨盘山村村委会所在地,建在群山环绕的一个山谷里,山脚下座北向南修建有靓丽整洁村委会办公楼,还有村卫生所、党员活动室和其他文化娱乐室,在东端修建了一个相当规模的文化广场,篮球场,健身器械应有尽有。西边有一条水泥路向山上走去,那里有几户农户楼房,在这些建筑的南边地势低凹处,依着地形修建了一个半圆形的池塘,塘内种着莲藕,几朵粉红色的荷花点缀在亭亭的碧叶上,显得分片妩媚。塘的南边也就是半圆的直径是一条水泥路,连接到东头文化广场和西边到农户的道路,使得整个村委会的道路形成了闭合环状。驱车环绕磨盘村环形道路转一圈,看到磨盘山村在群山拥抱着,在绿树簇拥下。薄雾飘来,山谷氤氲,人宛如飘进遗世独立的仙境。又如闯进有着现代化气息的世外桃园。

然而,在老河口看到像磨盘样的山峰,一路上也没有看到,那么到底在哪里呢?登上磨盘山南边的山梁上向东远眺,竟然能看到汉水和老河口江边上一栋栋高楼,原来,在磨盘山的东边,是大山连峰中的一个缺口,南北十几里没有能挡住磨盘山的山峰。所以从这里可以看到汉水,反过来,站在汉水边也可以看到磨盘山。磨盘山下林壑纵深,松柏耸立,这才感觉到磨盘山地势高于其东边的群山之巅。南边较低处有一座山,山头是一个圆柱体,四周低处环绕着山头,形成一个圆环平台,难道这就是我们在汉水边看到那座较低的磨盘山峰吗?而那座高的磨盘山峰不就是我来时走的山路环绕的山吗,这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磨盘山已经不是六十年前那荒山秃岭、穷山恶水了,山民们再也不过当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生活了。电通了,路平了,山绿了,水清了,房子高了,人们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了。苏轼在他的《后赤壁赋》里写到,仅相隔三个月再游赤壁,就发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的感慨。而我的父亲和当时老河口市贫困潦倒的人们,从他们到磨盘山捡柴割草时到如今,已经过了六十年了,磨盘山的变化已是天翻地覆而面目全非了,如果当时在磨盘山劳作过的父兄们能再来到这里,一定认不出当年让他们吃尽苦头的地方了。

在返回老河口的路上,想到父亲在磨盘山所受的苦难,眼泪不自禁的流出,停车在那深山的路上饮泣不止。转而又看到磨盘山如今面貌一新,心中又渐感欣慰。

磨盘山,在你的土地上曾留有父亲艰难的脚印,也曾留有父亲的血汗和心酸,你记载着当时老河口人多少悲伤和苦难。而你在那最困难时期却养育了老河口多少贫困的人们。老河口人们不会忘记你,我将永远怀念你,会把你永远铭记在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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