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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连载】 :《林泉高致》原文及译文(二十)

 may 2019-02-27

《林泉高致》

【北宋】 郭熙

画诀

本节枝术色彩比较浓厚,颇有“山水画入门指南” 的文风。然而即便是经验之谈,对学画者来说也是有所助益的,这也正呼应了本章题目“画诀” 二字白夕宗旨,将最艰深的道理蕴含在最平常的语言中,是为“诀” 。


原文

凡经营〔1〕下笔,必全天地。何谓天地?谓如一尺半幅之上,上留天之地位,下留地之地位,中间方立意定景。见世之初学,遽〔2〕把笔下去,率尔立意,触情涂抹满幅,看之填塞人目,已令人意不快,那得〔3〕取赏于潇洒,见情于高大哉!


注释

〔1〕经营: 构思,布局。

〔2〕遽: 迅速,匆匆。

〔3〕那得: 即“哪得”, 怎么能够。


译文

大凡下笔创作,必须要使天地周全。什么叫作天地?比如说一小幅画纸上,上面部分留下天的位置,下面部分留下地的位置,轮到中间才可构思拟定景物。我看那些世上的初学者,每每匆忙运笔作画,轻率构思,略有思绪便满纸涂抹,看这样的画眼睛被填塞得满满的,已经让人感到不适了,还怎么能凭潇洒风流的格调收获赞赏,在天高地阔的意境中见出豪情呢?

原文

山水:先理会〔1〕大山,名为主峰。主峰已定,方作以次,近者、远者、小者、大者,以其一境主之于此,故曰主峰,如君臣上下也。


注释

〔1〕 理会: 处理。


译文

画山水:先处理较大的山峰,将其命名为主峰。主峰已经画定之后,就可以依次画其他的山峰,譬如近的、远的、大的、小的。因为整个一片区域内都以这座山峰为主,所以叫作主峰。就像君主与臣子的上下从属关系一样。




原文

林石:先理会大松,名为宗老〔1〕。宗老已定,方作以次,杂窠〔2〕、小卉〔3〕、女萝〔4〕、碎石,以其一山表之于此,故曰宗老,如君子小人也。



注释

〔1〕宗老: 同族的老长辈。此句《四库全书》本无,依其他各本补入。

〔2〕窠: 原指动物巢穴。也可指聚集成团的东西。

〔3〕卉: 草木。

〔4〕女萝: 植物名,即松萝,多附生在树上,呈丝状下垂。

释文

画林石:先处理高大的松树,将其命名为宗老。宗老画定之后,才依次画别的东西,譬如杂树丛、小草、松萝、碎石。因为松树是一座山最突出的,所以叫作宗老。如同君子和小人的尊卑对比。


延伸阅读

“君子”和“小人”之辨,自古以来就有。《论语》中就有大量关于“君子”与“小人”的比对言辞,如“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等等。然而孔子之前的所谓“君子”“小人”,譬如《尚书·虞书·大禹谟》中所言“君子在野,小人在位”者,主要是就地位这一属性而言,君子多半是贵族期子的统称,而小人则是烝烝庶民的称谓,近乎于西方中世纪的骑士阶级与平民的区分。因为只涉及高下,而不以道德为分野,那时的“小人”还没有被绑上如今的耻辱柱。然而自孔子始,“君子”“小人”就从儒家的道德本位学说出发,开始被打上强烈的主观烙印。在孔老夫子看来,合于天道礼数运行的贵族阶层,只能是道德上足堪表率的高尚者——至少在理论上应当是克己复礼、追风上古的仁义化身;而广大劳动人民,因为无所拘束,故而只能诉诸本性,趋利避害,食色性焉即是。因此,本来属于一种客观地位差别的“君子”和“小人”之辨,被附加了浓厚的道德理想主义色彩。孔子之后,这种“地位决定论”愈加深入人心,“君子”之名,有时候也用“卿”“士”“大夫”来代替,比如孟子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汉代司马迁的外孙杨恽甚至为了躲避毁谤而与卿大夫撇清关系,乐得自在逐利。随着儒家学说的一家独大,“君子”二字在后代的演化中变得越来越缥缈如神,而“小人”则渐渐演化为品德低下、暴得大名、篡位夺权者的代名词。


名家杂论

以上几段话讲郭熙眼中的山水画结构。先有天地总括全局,后有山峰与林石之主次,大小尊卑,井然有序,俨然自成体系。而其中最具点题意味的是郭思的两句小注:“如君臣上下也”和“如君子小人也”——这提醒了我们,貌似是一种自然天成的美学风格,其实背后有着深厚的儒家文化背景。

 

和一些人所想象的不一样,儒学不只是一门涉及思想政治的学说,它更是一整套从审美到伦理都囊括在内的文化体系。所以无论是诗歌、音乐,还是文章、绘画,都渗透了所谓的“儒家气象”在其中,就山水画而言更是如此。孟子所言的“浩然之气”,化成了后世山水讲气韵而不求形似的特征,其至大至刚、庄重雄浑的风格也在范宽的《溪山行旅图》、荆浩《医庐图》等名作中体现;儒家理想中的“中国夷狄”“天下归仁”的同心圆政治美学,以及“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的民本基质,也铺展在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等长幅画卷中。相比之下,郭熙的山水画理论将这种“儒家美学”总结得更加精练——山水画的审美风格,在包纳万物、“天人合一”的儒家体系中,和天地、人伦、社稷的秩序高度一致,形成一种自然的应和。


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儒家伦理系统本来有一种上下各安其位各司职的秩序感。体现在山水画中,便是高下毕现,主次分明,连环嵌套,一以贯之。首先要有“天地”。“天地”是“天地君亲师”之首,也是中国古代信仰的基底,是汉民族这样一个没有所谓“上帝”的族群真正的神祗,所以在北京这样一座千年古都,留存下来的既有祭天的“天坛”,也有祭地的“地坛”。神祗之下是社会人伦—“天”之下有天子,是为君;君之下有父母,是为亲;父母之外有先生是为师。无论人伦如何繁复勾连,其秩序都源自天地,而生发于天地,故而天地便构成了人间万物的本色。

 

天地之后,是主次大小。于是山峰与林石,被比作君主臣子和君子小人,究其实,也就地位高下之别。后来在法国大革命中所诞生的《人权宣言》宣称“人生而平等”,在儒家看来却略显荒诞。在儒学体系中,平等毫无疑问是个伪命题:天和地如果不平等,为什么人与人要平等呢?既然万物生来即有高下之别、等差之序,那么人伦社会为什么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呢?当然,我们关注的并非这个价值判断正确与否,而是由它所衍生出的美学观点,在山水画理论中是如何体现的。而郭熙的视角,如果从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角度来看就更好理解了:万山之中若无主峰,犹如万民之中而无君父,莽莽苍生而无天地,如此恐怕国将不国、家将不家,岂不如孟老夫子斥责墨翟、杨朱之语:“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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