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陈 斌:清空

 陶然一方 2019-02-27

◆ ◆ ◆ ◆

       我与吉布尔先生并无一面之缘,2017年3月10日晚看到成都精神分析中心发出的讣告,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未曾亲耳聆听教诲,未曾亲睹笑貌身姿,我却被深深牵系,不得不感慨精神分析的转移之力。在此,借拙文来表达一名拉康派精神分析爱好者实践者对先生的追思和敬意。

精神分析的“清空”

      “清空”,是一个充满中国传统文化意蕴的词语,也是我国古典美学一个重要的范畴。

       本文以“清空”这个词语,来命名精神分析因其内在逻辑而具有的一个本体性、规律性的维度,其既是精神分析得以进行的必要条件,又作为其行动的效果而呈现。

       命名,总是很困难的,用拉康的话说,命名意味着“创造了某物,将一个新的在场带进了这世界”[1]。笔者曾考虑用“空”来命名此现象,但恐怕混淆于拉康精神分析理论中一个重要概念,即主体因丧失某物而产生的、具有驱动力的那个“空”(缺)的空。

       好在汉语语言丰富多义,使我有了取巧的可能,故决定将其命名为“清空”,来描述我对精神分析这个内在必然性的理解。

清空,取其名词性,意指清的空间;

清空,用为使动动词,使……清空;

清空,用作形容词,清透空灵,并由此推衍,成为相应的审美风格。

       本节将从这三方面立论,阐述精神分析实践的“清空”这一维度。

01

“清空”——精神分析的空间

       精神分析是言语的实践,这个实践如何得以展开?

       首先有一个空间,在特定的时间,分析者言说,分析家倾听。时间、空间、分析者、分析家、分析的作用,一并构成让精神分析运作、产生分析效果的特殊空间。

       这是一个自由言说的空间,也是一个让分析者逐渐构建其主体的空间。

图片来源:Google图片

       分析者带着症状带着痛苦来到分析室,精神分析的空间成为分析者上演其私人剧本的舞台。这个独一无二剧本的出演,是将过去的历史回声融入此时此地,是在一次次重复中表达着对那个永久丧失的原初之物的追寻。

       如老子所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2],精神分析构建主体的过程也是一个“无中生有”的过程——分析者要找到自己的出路,一条合着自身症状而创造出的特殊解决之道的出路,以便他能够在现存世界“主体性地生存”。

       无中要生有,需要一个“空”。庄子说:“虚而待物”,虚就是空,“虚待”就是以空敞、不加限制的姿态接纳所有,也是苏轼所说的“空故纳万境”。

       随着转移关系的发生,分析者逐渐把生活和个人世界浓缩纳入分析中,分析空间成为其精神和现实世界的基点,这个基点既是锚定点又是推展分析者走向远方的出发点。

“清空”——精神分析的历程

02

       拉康派精神分析的目的是“以言语说出欲望的真相”,是致力于主体独特性的实践。在这个目标下,精神分析的行动也是一个“清空”——“使……清空”的历程。

       首先,这是精神分析治疗中的一个效果,即弗洛伊德说的“弭除反应”、“净化效应”。在分析中,伴随言说,“情绪卸载,主体摆脱附著在创伤事件记忆上的情感,记忆不再成为或停留在病原状态。[3]”

        其二,是享乐的缩减、变化。在拉康派精神分析理论的视角下,分析者来请求分析,是因为其生活中出现了危机,出现了享乐的危机,旧有的享乐模式无法继续下去。而精神分析的工作就是将不适合的享乐减少,恰当的享乐扩大。

       为此,精神分析要经历丧失和阉割,让过度的致病性的享乐缩减。

       再者,精神分析的历程要辩证出主体的欲望。分析者被不断叩问其曾赖以存在的基础,即那些作为“信”的东西。“分析的艺术就是要中止主体的所有确信,直到所有的幻觉都消除完结。”[4]精神分析就是不断丢掉幻想,最终穿越幻想。

       精神分析是一个清空、净化的过程。随着言说,那些伴随创伤记忆的病原性情绪,如过度的羞愧、羞耻、抑郁、愤怒、狂躁、内疚、罪恶感等得以宣泄,过度的享乐被节制,固着的幻想变的松动脱落……这是清空“异己”之物、净化心灵的过程,精神分析就是由若干这样的时刻组成。

       这样的时刻是珍贵的时刻,因为幻想掉落;同时也是难以面对的时刻,因为真相呈现。不过,一个足够清空的分析空间,会让分析者痛苦地接受幻想破灭、接受真相的同时,生出一种净化感和主体的尊严感,因为其剥落了不属于自己的负担,放弃了带来痛苦的享乐。

图片来源:Thegardian.com

03

“起舞弄清影”——分析家的行动

       终于来到这里,精神分析实践中至关重要的一方——分析家,要如何行动?

       精神分析的有效性在于分析者的转移,在于分析者与分析家的相遇。诚然,每一位分析者都是独特的个体,每一个精神分析实践都是独一无二的,分析家应和着分析者,其所起的作用和效果也是独特的。但精神分析的实践仍有共性,那就是分析家的功能。

      在精神分析的“清空”方面,分析家的作用举足轻重。分析家是“清空”的制造者、促成者,可以说,分析家就是“清空”。清人沈祥龙说,“清者,不染尘埃之谓;空者,不着色相之谓”[5],这可用来形容分析家的“清空”。

       分析家的“清空”,首先在于“自我”的退隐,在于其处于被拉康称为“尸位”的位置。分析中,分析家位于大他者的地点,同时,承受分析者把他当做幻想客体,作为对象小a的貌似物存在。无论是作为大他者时,分析家“以他的沉默来装死”,还是在被分析者投射为小他时,'他放弃自己的抗拒”——“在这两种情况下,在象征及想象的各自的作用下,他都使死亡显现。”[6]

      “自我”的退隐体现为分析家不呈现出个人特征。他面无表情,不流露出情绪;他守口如瓶,不给出建议;他隐去自身,非个性地存在。拉康指出,分析家如此这般,为的是让分析者“面对一个理想的沉静”[7],而使分析家给出的解释如同“神谕般有力”[8]。

      “自我”的退隐还体现在分析家给出的话语。分析中,某些时刻,我听到分析家说着很轻的话语。“轻”,非指声音大小,而是如微风拂过,清水漫过,几无重量——那来自分析家“自我”的重量,因为分析家处在“清空”的状态,没有评判、没有暗示、没有分析家个人的欲望。

       这个“轻”带来分析效力的“重”,其话语如神谕,如雷霆万钧,让分析者某些固着的幻想变的松动,乃至脱落。

       分析家引导分析治疗的方向,他当然要有所行动。拉康提示分析家也要支出[9],但分析家的行动,只是为了运作分析家的功能,为了协助分析者构建主体。

       一个伟大的分析家,能够借出他自己,以便分析者构建自己的形象;能够允许分析者借用他的能指,来构建分析者自己的辞说。分析家的伟大在于,在所有这些行动中,分析家都是“非常隐蔽地给出他的存在(presence)”[10]。

       精神分析中,分析者会对分析家产生转移的爱。对此,拉康说分析家只能无为,“在病人主体性的戏剧化面前的有益的无为(positive nonaction)。”[11]

       不过,分析家也付出爱,只是分析家的爱不同于日常生活意义上的爱。那么,分析家的爱是什么呢?

       一位分析者说,“分析家如空气如背景,他不会喧宾夺主,不会在我的舞台上炫目闪亮,不会在我的主体性上增加他的自恋。只有当我转身,才发现分析家一直是背景。虽然是背景,他却一直在,一直都在,这就是分析家的爱。”

  图片来源:Google图片

       以无为而为,分析家不显山不露水,他不显现,却又深切地在场。

       这是一个极其精细、精妙的艺术,分析家如何能既卷入分析者的剧场,又不沾不滞?

       如此,分析家的行动是“起舞弄清影”。

“清空”与精神分析本土化实践

      “清空”这一范畴在我国有丰富深厚的历史渊源,作为我国古代哲学思想、美学理想的重要一脉,它影响了诗词、绘画、书法的创作,某种程度上,也形塑了中国人的心灵和思维。

       我认为,在拉康精神分析理论和临床经验的本土化实践中,以“清空”为桥梁或切口来融入中国文化土壤、与中国话语接轨,是一个可致力的方向,笔者对此思考尚有限,仅提出几点,抛砖引玉,以期引发更多创见。

01

 “清空”的文化历史渊源

      “清空”一语出自宋代张炎论词专著《词源》,“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的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读之使人神观飞越。”“清空”对应着“质实”,即要“虚”,其效果是“神观飞越”,所以,“清空”的要义在于“虚空中生气流动”。

       虽然“清空”作为独立的审美范型是在宋代才得以确立,但其源头可上溯到先秦。《易经·系辞下传》曰:“易之为道也,累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第八章),认为世界是变动的,万物在虚空中流动运化,这奠定了中国古代的生命哲学观。

       这个思想,老子、庄子皆有所继承。老子说:“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12]天地之间如巨大的风箱,空空如也,却元气运流。庄子提出“心斋”:“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13]同样表达了天地虚空,运行以生万物的观点。

     《易经》、老子和庄子的生命哲学观,尤其是老子“致虚极,守静笃”的“虚静”说,庄子的“心斋”说,深刻影响了我国古代文学、艺术的创作,从而产生了讲究清新空灵、含蓄蕴藉的美学理想。

       刘勰《文心雕龙·神思》谈创作构思,“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司空图《诗品》论诗歌二十四种风格,“含蓄”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宋代禅宗盛行,严羽《沧浪诗话》更是以禅喻诗,提出“空中之音”,此皆“清空”一派。

绘画上,则出现了画家用心在“无笔墨处”、重视留白的中国画。

       所以,“清空”是中国古代文化、艺术精神的血脉气骨,已经深深植入中国人的心灵,成为一个具有感应性生发性的精神内在。 

 拉康精神分析与我国“清空”观的契合

02

       拉康精神分析与其他精神分析流派有诸多不同,其中一个关键处是对“自我”这一精神组织在精神分析中的位置和作用的界定不同。其他精神分析流派,如自我心理学,强调“自我”的发展,分析治疗是以分析家的“自我”功能为标的。而拉康精神分析理论恰恰要求分析家的“自我”退隐,要求经过充分的个人分析后,生成“分析家的欲望”,分析家的功能出现,“自我”隐匿。

       惟此,分析家方能居于大他者的地点——即“尸位”,也就是庄子所言:“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14]

      “尸居”一方面是形体静止不动,另一方面是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和情绪,整个就像僵尸,这也是拉康精神分析对分析家的形容。尸居的位置是大他者的位置,在此位置上“龙见”,“龙”是老子庄子的“道”,是精神分析“大他者”——无意识、真理等等。 而渊默,也就是分析中分析家的沉默,“比沉默还沉默的沉默”,但其却有“雷声”之效果,所谓“大音希声”。

       分析情境中,分析家处在“清空”的状态,以分析家功能而在的分析家是纯粹的,如庄子所说:

      “水之性,不杂则清,……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15]

       这似乎描绘了理想的分析家的“清”:“纯粹不杂,静一不变,淡而无为”,在这个“清”中,分析家若行动,则“动以天行”,即天道,大他者的状态。

       “清空”的核心是“有无相生”“虚实相生”、是“虚而待物”“气韵生动”。“清空”不是死寂枯槁,相反它生机勃勃,充满召唤力,充满生发性,激发着分析者的幻想和言说。

       拉康也有类似的语言,如他把心灵变化描述为“无中生有”,认为“到象征界的过渡总是无中生有的创造”,又如,他“视恢复心灵的流动性与运动性为精神分析治疗的目的”[16],这些都可见其与我国“清空”观相契。

Ex Nihilo sculpture, Washington National Cathedral

03

创精神分析“清空”之境——空谷有足音

       巴西裔法国分析家Heitor O’Dwyer de Macedo在《给年轻的分析家的信》中提出:“分析家的精神活动如何用来构建精神环境,让病人可以用它来开启亲密的空间……在这个地方,他可以随意放心。”[17]

       毫无疑问,分析家是创建分析环境的主导者。本文最后也有一个问题,分析家如何创建精神分析的“清空”?

       我以为,我们除了在拉康精神分析理论和临床经验中寻找答案,还可以借助我国的文化资源。从本文前面的论述及所引文献,我们对此已有惊鸿一瞥,略有所感,而大量丰厚深邃的文化遗产尚待被探寻被倾听。 

       精神分析的“清空”之境界,恰如“空谷足音”——清静虚空中,珍贵之物浮出。

      “清空”的美是主体的诞生,是主体性的一点点生发,一次次充实。唯有清空,方能生发;唯有清空,方能穿透。

       犹记几年前,我第一次参加成都精神分析中心举办的法国专家专题培训,同时我还接受地面个人分析,这次体验让我感受到自己与精神分析的真正邂逅。

       随后的分析里,我说:“我相信这里有一种传递,我被深厚的情感包围着,有欣悦有感恩,但又不同,是一种更深更多意味混在一起的情感。”

       沉默,良久,

       分析家问:“你脑中浮现的是什么词?”

       “穿透”,我回答道。

       是的,穿透。当我穿行于精神分析的“清空”,我也被精神分析所穿透。无论是个人分析,还是地面培训,我穿行于分析家的目光,穿行于分析家的在场。在穿行中,我被穿透,被铭刻了精神分析的效力。

       这是一个浪漫的相遇,遇见便击中,刹那便是永恒。和精神分析的相遇是一份深厚的情感,也是一个象征性债务——有关精神分析爱的债务,这个债务会以它应有的形式被偿还,即,传递精神分析,传递这份爱。

注:本文原刊于《2018纪念米歇尔·吉布尔先生学术研讨会暨第十三届中国拉康派精神分析大会论文集》

参考文献

[1] 《拉康精神分析词汇》Dylan Evans著 刘纪蕙 廖朝阳 黄宗慧 龚卓军 译,巨流图书公司,第59页

[2]《老子·四十章》

[3]《精神分析词汇》,尚··拉普郎虚、尚-柏藤·彭大历斯著,沈志中 王文基译,行人出版社

[4]《精神分析学中的言语和语言的作用和领域》,见《拉康选集》,褚孝泉译,上海三联书店,以下所引拉康文章,皆出此版本

[5] 《论词随笔》

[6] 见《拉康选集》,《弗洛伊德事务或在精神分析学中回归弗洛伊德的意义》

[7] 见《拉康选集》,《精神分析的侵凌性》

[8] 同上

[9] 见《拉康选集》,《治疗的方向和它的力量原则》

[10] 同上

[11] 见《拉康选集》,《就转移作的发言》(Bruce Fink英文版:role of a positive nonaction aiming at the ortho-dramatization of the patient’s subjectivity)

[12] 《老子·五章》

[13] 《庄子内篇·人世间》

[14] 《庄子外篇·在宥》

[15] 《庄子外篇·刻意》

[16] 《拉康精神分析词汇》 67页

[17] 张涛翻译,译文见微信公众号“回到弗洛伊德”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